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多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殊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言毕即去。
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
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
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第十四章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
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身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环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崖山耶?一胡使人见则?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徒令人增惭惕耳。”
静子复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气之言也。试思今之画者,但贵形似,取悦市侩,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余今观三郎此画,果证得其言不谬。三郎此幅,较诸近代名手,固有瓦砾明珠之别,又岂待余之多言也?”
余倾听其言,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因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中度。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
忽而静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画能见媵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余观此景沧茫古逸,故爱之甚挚。今兹发问,度三郎能谅我耳。”
余即答曰:“岂敢,岂敢!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诲,作我良师,不宁佳乎?”
静子瑟缩垂其双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罗带之端,言曰:
“非然也。昔日虽偶习之,然一无所成,今惟行箧所藏《花燕》
一幅而已。”
余曰:“请问云何‘花燕’?”
静子曰:“吾家园池,当荷花盛开时,每夜有紫燕无算,巢荷花中,花尽犹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为之图。
三郎,今容我检之来,第恐贻笑大方耳。”
余鞠躬对曰:“请阿姊速将来,弟亟欲拜观。”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即移步鞠躬而去,轻振其袖,薰香扑人。余遂留余妹问之曰:“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谓往叶山观千贯松,兼有他事,顺道谒淡岛神社。已嘱厨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并嘱吾语阿兄也。”
余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静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
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即诘之曰:“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