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鸾曰:余友生多哀怨之事,顾其情楚恻、有落叶哀蝉之叹者,则莫若梦珠。吾书今先揭梦珠小传,然后述余遭遇,以眇躬为书中关键,亦流离辛苦,幸免横夭,古人所以畏蜂虿也。
梦珠名瑛,姓薛氏,岭南人也。瑛少从容澹静。邑有醇儒谢翥者,与瑛有恩旧,尝遣第三女秋云与瑛相见,意甚恋恋。瑛不顾。
秋云以其骄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琼琚,于怀中探绛纱,裹以授瑛。
瑛奔入市货之,径诣慧龙寺披剃,住厨下,刈笋供僧。一日,与沙弥争食五香鸽子,寺主叱责之,负气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来,荐充南涧寺僧录。未几,天下扰乱,于是巡锡印度、缅甸、暹罗、耶婆堤、黑齿诸国。寻内渡,见经笥中绛纱犹在,颇涉冥想,遍访秋云不得,遂抱羸疾。时阳文爱、程散原创立?洹精舍于建邺,招瑛为英文教授。后阳公归道山,瑛沉迹无所,或云居苏州滚绣坊,或云教习安徽高等学堂,或云在湖南岳麓山,然人有于邓尉圣恩寺见之者。乡人所传,此其大略。
余束发受书,与瑛友善,在香港皇娘书院同习欧文。瑛逃禅之后,于今屡易寒暑,无从一通音问,余每临风,未尝不叹息也。
戊戌之冬,余接舅父书,言星洲糖价利市三倍,当另辟糖厂,促余往,以资臂助。——先是舅父渡孟买,贩茗为业。旋弃其业,之星嘉坡,设西洋酒肆,兼为糖商,历有年所。舅氏姓赵,素亮直,卒以糖祸而遭厄艰。——余部署既讫,淹迟三日,余挂帆去国矣。
余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别庐。别庐在植园之西,嘉树列植,景颇幽胜。舅氏知余性疏懈,一切无訾省,仅以家常琐事付余,故余甚觉萧闲自适也。
一日,为来复日之清晨,鸟声四噪。余偶至植园游涉,忽于细草之上,拾得英文书一小册,郁然有椒兰之气,视之,乃《沙浮纪事》。吾闻沙浮者,希腊女子,骚赋辞清而理哀,实文章之冠冕。余坐石披阅,不图展卷,即余友梦珠小影赫然夹书中也。余惊愕,见一缟衣女子,至余身前,俯首致礼。
余捧书起立,恭谨言曰:“望名姝恕我非仪!此书得毋名姝所遗者欤?”
女曰:“然。感谢先生,为萍水之人还此书也。”
余细瞻之,容仪绰约,出于世表。余放书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洁之手,接书礼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发拖于肩际,殆昔人堕马之垂鬟也。文裾摇曳于碧草之上,同为晨曦所照,互相辉映。俄而香尘已杳。
余归,百思莫得其解:蛮荒安得诞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书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审梦珠行止。顾余逢此女为第一次,后此设得再遇者,须有以访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积数月,亲属容家招饮。余随舅父往,诸戚畹父执见余极欢。
余对席有女郎,挽灵蛇髻者,姿度美秀。舅父谓余曰:“此麦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余闻言,不审所谓。
筵既撤,宾客都就退闲之轩。余偷瞩五姑,著白绢衣,曳蔚蓝纨裾,腰玫瑰色绣带,意态萧闲。舅父重命余与五姑敬礼。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与余,即曰:“今日见阿兄,不胜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辍学之人。”音清转若新莺。
余鞠躬谢不敏,而不知余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麦翁挈五姑过余许,礼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时表赠余。
厥后五姑时来清谈,蝉嫣柔曼。偶枨触缟衣女子,则问五姑,亦不得要领。
余一日早起,作书二通:一致广州。问舅母安;一致香山,请吾叔暂勿招工南来,因闻乡间有秀才造反,诚恐劣绅捏造黑白。书竟,燃吕宋烟吸之,徐徐吐连环之圈。忽闻马嘶声,余即窗外盼,见五姑拨马首,立棠梨之下,马纯白色,神骏也。余下楼迎迓。五姑扬肱下骑,余双手扶其腰围,轻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编发作盘龙髻,戴日冠。余私谓: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妇人之服,亦亡其家。此虽西俗,甚不宜也。适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
既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远来,欲观糖厂。五姑与余亦欲往观。估客、舅父同乘马车,余及五姑策好马,行骄阳之下。过小村落甚多,工人结茅而居,夹道皆植酸果树,栖鸦流水,盖官道也。时见吉灵人焚迦箅香拜天,长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语余,此日为三月十八日,相传山神下降,祭之终年可免瘴疠。
旁午始达糖厂。厂依山面海,山峻,培植佳,嘉果累累。巴拉橡树甚盛,欧人故多设橡皮公司于此,即吾国人亦多以橡皮股票为奇货。山下披拖弥望,尽是蔗田。
舅父谓余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万两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属麦翁,半余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