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我的四轮马车买三匹比较好的马,因为我的马都不十分好用了。我已经相中了两匹,可是第三匹还没有来得及挑选好。我吃过一餐晚饭,可是我现在不想描述这顿晚饭(埃涅阿斯?早就知道,回忆过去的悲哀是多么不愉快的事)。之后我便向所谓的咖啡厅走去,每晚都有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和外地来的一些客人在此聚会。在弥漫着烟草灰蒙蒙的烟雾的台球室里,有二十几个人在玩耍和闲聊。其中有放荡不羁的青年地主,穿着骑者短上衣和灰色裤子,蓄着长长的鬓发,涂油的小胡子,正神气十足地向四周观望。还有几个身穿哥萨克服装的贵族,脖子显得很短,眼睛有点浮肿,也在那儿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商人们则坐一边儿,即所谓的“另席”上,几个军官无拘无束地随意闲聊着。正在打台球的人中有一位是公爵,此人大约二十二三岁,脸上表露出愉快而又略带傲慢的神情,穿着一件常礼服,却没有扣上扣子,露出红色的绸衬衣,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丝绒灯笼裤。和这个公爵对垒的是退职陆军中尉维克多·赫洛巴科夫,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
这个退职的中尉维克多·赫洛巴科夫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身材又瘦又小,满头黑发,深棕色的眼睛,脸上趴着一个狮子鼻,扁扁的,每逢选举和集市,他都必然到场,而且总是很热心。他走起路来样子很逗:蹦蹦跳跳的,神采飞扬地甩着两只弯弧形的手臂,歪戴着帽子,把深灰色的红棉布衬里的军大衣的袖子也卷了起来。赫洛巴科夫很会讨好和巴结彼得堡巨富的纨绔子弟,陪着他们一起吸烟,喝酒,玩牌,和他们称兄道弟地拉关系,捧臭屁。这些纨绔子弟为什么赏识他呢,的确令人很费解,因为他既不滑稽可笑,也不适于供人开心取乐。确实,他们只是像对待一个并无恶意,然而却又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一样,随随便便地和他厮混厮混而已,因此和他厮混两三个星期之后,就弃置不理他了,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他也自知无趣,也就不再去和他们纠缠了。这个陆军中尉赫洛巴科夫有一个特点:就是在一年里,或者两年里,总是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不管恰当不恰当,他自以为是一句很逗趣的话,其实却一点儿也不风趣。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天晓得不知为何,大家听了还都要发笑。他在八年前,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要说这样一句话:“我谨向您致敬,衷心地感谢。”那时他所讨好和巴结的那些人每次还都大笑不止,甚至笑得前仰后合的人而且还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谨向您致敬”这句话。后来他又改成一句比较复杂的句子:“不,您真是的,这是什么,?——结果,结果就是这样了。”没想到这一句乏味的话,竟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过了两三年,他又发明一句新的俏皮话:“且勿着急?神痴之人,都裹着羊皮。”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话,却混到了吃的、喝的和穿的。(他的财产早就挥霍得一干二净,现在只能靠狐朋狗友混日子。)请您注意,此人除上述的拙劣表演之外,再就一无所长,没什么本事可以为别人效劳的了。不错,他又是一个典型的烟鬼:一天能抽一百支“茹科夫”烟;而且打起台球来,那种姿态真是让人恭维不得:把右脚抬得比头还高,瞄准的时候,发疯地把台球杆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可是这些动作毕竟不是人人都爱看的。他又很能喝酒……但是在俄罗斯想靠喝酒扬名可是不容易的……总而言之,他混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我觉得完全是个谜……不过,他尚有一点可取之处:他很谨小慎微,从不宣扬别人家的隐私,不揭别人的老底儿,不说别人的坏话……
“嘿,”我一看到赫洛巴科夫就立刻想到,“他现在的口头禅又是什么了?”
公爵打中了白球。
“三十比零。”一个脸色发乌,眼睛下面有黑圈的患肺痨的记分员大声呼喊着。
“砰”的一声,公爵又把一个黄球打进台球桌的袋子里。
“嗨,太准了!”一个肥胖的商人发自丹田的赞扬声,喊过了他又羞怯起来。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单腿的桌子边儿,幸亏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松了一口气,用手摸摸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道。
“喂,怎么样,老兄?”公爵向赫洛巴科夫问道。
“怎么样?还用说嘛,勒勒勒拉卡里奥奥昂?的确勒勒勒拉卡里奥奥昂!”
公爵禁不住扑哧一笑,并问道: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再说一遍!”
“勒勒勒拉卡里奥奥昂!”退职中尉自鸣得意地重说了一遍。
“噢,这是他现在的口头禅了!”我心中暗想。
公爵把一个红球打进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