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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厚谊的读者,我曾荣幸地向诸君介绍了我的几位邻近的绅士。此刻请允许我再次借机会(对我们这些作家来说,一切都是借机会谈一谈)给诸君介绍两位地主。这是两位十分值得尊敬而又心地善良的人,赢得了周围几个县的敬重,我经常到他们那里去打猎。
那么就让我首先向诸君介绍一下退伍的陆军少将维亚切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赫瓦伦斯基。此人个子高高的,从前身材很端庄威武,如今有些发福了,但是根本就不显得老迈年残,甚至也不能说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翁,而是正值精力鼎盛之年,即所谓的年富力强的年华。确实,当年他长得很标准、端正,曾经讨人喜欢的相貌已经多多少少有些变形了,双颊变得松弛,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像光线一样地向外放射着,还有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正如普希金所引用的萨迪的诗句,有的已离开人间。?从前可能是满头淡褐色的华发,但是现在所剩下的那些,全都变成了淡紫色的,这倒应该归功于罗姆内市场买来的一种洗发剂,是个谎称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人贩来的。但是,维亚切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却步履稳健,笑声也很洪亮,走起路来弄得马刺丁当乱响,还神气十足地捻着髭须,一再声称自己是个老牌骑兵。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上了年岁的老人,从来不说自己已经老了。他平时总是穿着一件常礼服,纽扣一直系到脖子底下;带着领带,结也打得很靠上;衣领浆得硬板板的,穿着一条军装式的裤子,上面还带着花点儿;帽子戴得盖住了前额,一直把整个后脑勺露在外面。他的心肠很好,但是有些见解和习惯却和一般人不一样,也就是说有点儿古怪。比如,对于那些钱也不多而又没有显要地位的贵族,他绝不俯视或平等相待。在同这些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把半个腮帮子紧紧地贴在空白的硬领子上,对他们歪着脑袋侧目而视;或者猛然间用贼亮的目光扫视他们一眼,但却毫无一点儿表情,不仅缄口不语,还把整个头皮动了起来;即使启齿说话,也是另一种腔调和用词儿。比如,他从不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您,巴维尔·瓦西里伊奇”,或者“请您到这儿边来,好吧,米哈伊洛·伊凡内奇”;而是很随随便便地说“谢了,巴尔·阿西里奇”,或者“请这儿来,米哈尔·瓦内奇”。对待那些社会地位很低的人,他的态度就更奇怪、更傲慢了,对他们更是冷眼相待或仿佛视而不见一样,眉不举眼不望的,在跟他们说出自己的意见,或者下达命令之前,总是以一种不十分信任的口气接二连三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而且总是把第一个词儿说得非常响,其余的词儿却快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因此就使他的话听起来特别类似鹌鹑的叫声。
他这个人整天瞎忙乎,而且又非常小抠,视财如命,却又不会当家理财:雇用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当管家,此人是一个傻乎乎的小俄罗斯人?。不过,要真的说起来,经管产业的事儿,我们这块儿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彼得堡的一个显贵:他从他的管家的报告中便能觉察出,他的领地的烤禾房经常失火,所以粮食损失惨重。于是,他便发布极其严厉的命令:今后在烤禾房里的火没有彻底熄灭之前,严禁把谷禾放置进去。这位显贵又想把他的全部田亩种植上罂粟,这显然是打了一种极其简单的如意算盘:罂粟比黑麦更赚钱,因而种罂粟更容易发财。他还命令他的女农奴都要戴上头饰,而且要按照彼得堡寄来的式样制作。的确遵命照办,时至今日,他的领地里的女农奴们还戴着这种头饰,……和以前不同的是,如今都戴到帽子上面了……
我们还是闲话少说,再回来接着聊一聊维亚切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吧。此公又是一个色情狂。只要他在自己县城里的林阴路上一碰上标致的女人,便立刻跟踪而去,而且馋涎欲滴,真是骨软筋酥,就连走路的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那副丑态真是让人笑破肚皮。他还迷醉于玩牌,但是只找身份比他低的人玩儿。这些人把他称作“大人”,于是他就肆无忌惮地呵斥人家,辱骂人家。待至他和省长或者其他什么大员打起牌的时候,他的态度就惊人地截然两样:他总是满面笑容,卑下地点头,善于对这些大人物察言观色——全身上下都装出一副殷勤献媚的丑态……就是玩输了,也硬装作心悦诚服的样子,哪儿敢埋怨和发火!维亚切斯拉夫·伊拉利奥诺维奇又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与书几乎无缘,一旦拿起书本,便表现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眉毛胡子一起像波浪一般颤动起来,而且是从下巴颏开始向上波动。特别是有时(当然是在客人面前了)阅览《评论报》时,那种样子更加叫人睹之厌恶。在选举时,他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因为不肯破费金钱,而拒不接受首席贵族的荣誉称号。“诸位明公”,他经常对推选他的贵族们说,“感谢诸公的美意,我决心悠闲自省、安度余生”。语气显得异常谦恭和自傲。说完这一番推辞的话之后,他把头向左右摇晃几下,然后把下巴颏和两个腮帮子紧贴在硬邦邦的领子上。他年轻的时候,给一个大人物当过副官,对这位大人物总是唯唯诺诺,就连称呼他时都要用尊称,即不光是叫名字,而且还得加上父称。据说,他不光是给他当副官,似乎要干的事儿还真不少:例如,他还曾经穿着全套仪仗礼服,领钩钮扣都弄得整整齐齐的,在浴室里给自己的上司浴身搓澡——这只是传闻也不一定全可信。但是,说来也很奇怪,这位赫瓦伦斯基少将不爱谈论自己的军旅生活,就如同没有经历过战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