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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莓泉

1848

八月初,天气通常都是酷热难当。在这种时候,即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这段时间里,就连劲头最大的打猎迷也都不外出打猎,就连最忠诚的狗也只是跟着猎人的靴子转,也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猎人,只热得把舌头吐得好长好长的,难受得眯着眼睛。不管主人怎样斥骂,它只是可怜而又委屈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无能为力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但是决不肯走到主人前面去奔跑或寻觅。

有一天,我就是在这样烈日炎炎的天气里出去打猎。一路上又热又累,我真想找个阴凉的地方躺下去,哪怕是休息一小会儿也行,但是我还是竭力支撑着、忍受着。我那条不知疲倦的狗也不停地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寻觅着。虽然它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狂热的行动不会有什么收获。令人窒息的炎热迫使我不得不考虑,不能再这样毫无意义地硬撑下去了,要设法保持和不要耗尽最后的体力和精力。我挣扎着来到了我的仁厚的读者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边,走下陡峭的斜坡,踏着潮湿的黄沙,向着这一带闻名遐迩的“莓泉”的泉水走去。这股清泉从岸边的一条裂缝中涌出,这条裂缝逐渐变成了一条狭窄而深不见底的峡谷,泉水在离此处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流入河中,清澈的水流还发出欢快的潺潺之声。峡谷两边的斜坡布满了繁密的橡树丛林,泉水的周围是一片片碧绿的草地,草长得不高,犹如平平展展的天鹅绒。清凉而又银波荡漾的泉水,几乎从来都享受不到阳光的照抚。我信步走到泉水旁,草地上放着一个用桦树皮制成的水瓢,这是过路的农夫为了方便大家而留在这里的。我畅饮了泉水之后,便找个阴凉之处躺了下来,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泉水注入河流之处,形成了一个水湾;由于泉水与河水的交汇,水面上总是涟漪不断,碧波荡漾。在这片水湾旁,坐着两个老头儿,背对着我。其中一个老人体格很结实,身形高大,穿着一件墨绿色上衣,整洁齐楚,头上戴着一顶绒线便帽,正在那儿钓鱼。另一个老头儿则身材瘦小,穿着一件带补丁的波纹皱外衣,没有戴帽子,膝上放着装鱼饵的小罐,时而用手抚摸着满头的苍苍白发,仿佛是担心太阳把头晒得太厉害了。我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才认出他来,原来是舒米欣诺村的斯焦普什卡。请允许我给读者把此人介绍一下。

距我的村子数俄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舒米欣诺村,那里有一座为圣·科齐马和圣·达米安建造的石头教堂。在这座教堂的对面,曾经有一座煊赫一时的地主豪宅,宅邸的周围分布着各种各样的附属建筑物:房屋、棚舍、杂用房间、马厩、作坊、地下室、车棚、澡堂、临时厨房、客房和管理人员住的厢房、温室、民众游艺场和其他一些用途不同的房舍。原来住在这座宅院里的是一个豪富的大地主,日子过得一直很太平,很安乐,可是忽然有一天的凌晨,这一切财富全都被一场大火吞得荡然无存。大财主一家迁往别处去了。这座豪宅也就被弃置不用而荒废了。这一大片焦土和废墟,被耕作而改为菜园,有些地方至今尚残存着断砖碎瓦,残缺不全的房基。人们用幸免于火灾劫难的圆木马马虎虎地搭造起一间小屋,用十年前为了建造哥特式凉亭而购置来的船板盖了屋顶,就安置了园丁米特罗方和他的妻子阿克西妮娅和七个子女在此居家度日,指派米特罗方在此种植蔬菜,孝敬远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一家享用。另外还分派阿克西妮娅饲养一头提罗尔种的母牛,这头奶牛是专程从莫斯科买来的,而且价格很昂贵,但可惜的是它却丧失了产奶能力,因此自从买来之后就从来没有产过奶。她同时还照管一只深褐色的凤头公鸡——惟一的一只“老爷家的”家禽。一群孩子因为年岁太小,就没有分派他们干什么活,如此一来,这群小家伙变成了一个个小懒虫。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过两次,我途经此地时经常向他买黄瓜,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黄瓜在夏季就长得好大好大的,皮又黄又厚,可是却淡而无味。我就是在他家里第一次看到斯焦普什卡的。这里除了米特罗方一家之外,还有寄住在独眼寡妇的小屋里的老盖拉姆,此人是一个年岁又大耳朵又聋的教会长老,除此再没有一个仆人留在舒米欣诺村了,因为我要介绍给读者诸君的这个斯焦普什卡,不能把他看成是一个正常的人,尤其是不能把他当成仆人。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得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都得有一定的社会关系,都得有一定的人际交往。当仆人也好,即使不领工钱,至少也要有份所谓的“口粮”。斯焦普什卡却从来未得到过补助,他无亲无故,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这个人来历不明,或者没有来历,没有人了解他或说起他,就是人口普查恐怕也查不到他。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传闻,传说他当年给某某人做过仆从。然而,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何人的儿子,怎么会成为舒米欣诺村的村民,从哪儿搞来的那件破皱皱的外衣;而且是一年到头都穿这一件衣服,他居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度日,——关于这一大堆问题,绝对没有一个人知道一点儿,而且,说老实话,也没有哪个人对此感兴趣。特罗费梅奇老公公对所有仆从的家谱都了如指掌,而且一直可以上溯到第四代,就连他也只有一次谈到过,记得已去世的老爷阿历克赛·罗马内奇旅长出征,回来时用辎重车载回一个土耳其女人,她是斯焦普卡的亲戚。在逢年过节时,按着俄罗斯古老的风俗习惯,要用荞麦馅饼和绿酒普遍款待大家——就在这样一些日子里,斯焦普卡也从来不上餐桌,也不走近酒桶,也不鞠躬行礼致贺和致谢,也不去吻老爷的手,决不在老爷的面前,为了祝贺老爷的健康而一下子喝干管家用胖胖的手所斟满的酒。除非是有哪一个好心人从他的身旁走过,顺便赏给这个可怜虫一块吃剩的馅饼。在复活节的日子里,他也来参加接吻礼,但是他也从不卷起沾满油垢的袖子,也不从自己身后的衣兜里拿出他的红鸡蛋,也不喘着大气,眨巴着眼睛,把红鸡蛋献给少爷或太太。夏天,他就住在鸡窝后面的储藏室里;冬天,便住在澡堂子的更衣室里,有时天气太冷了,他就在干草棚里过夜。人们对他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有时甚至随意地踢他一脚,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同他说话或聊天。那么他自己呢?好像有生以来就未曾开过口说话。在那场火灾之后,这个没人关照而又一无所长的人,就栖身于看园子的米特罗方的家里,或者如奥廖尔人所说的,“赖到”这个园丁家里。园丁米特罗方从不搭理他,也从来未曾说过:“你就住在我家里吧”,但是也从来没有赶过他。斯焦普卡其实并未住在园丁的屋子里,而是栖身于菜园子里混日子。他来往行走,或者一举一动,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打喷嚏或咳嗽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赶紧用手把嘴捂起来。他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就像蚂蚁一样,但是总静悄悄地忙乎着。他忙忙碌碌地活着,就是为了弄口吃的,填饱肚皮不至于饿死。确实,他要不是从早到晚为填饱肚皮而操劳,为了能苟延残喘地活命,我的斯焦普卡早就饿死了。每天早晨起来,还不知道晚上用什么东西来充饥,你说他活得有多么艰难,多么痛苦!有的时候,你看斯焦普卡蹲在墙根下啃着萝卜,大吃大嚼着胡萝卜,或者捧着脏乎乎的卷心菜在吃。有时又哼哼唧唧地提着一桶水到什么地方去,有时又在一只锅子下面生起来火,从怀里掏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到锅里去。有时又在自己栖身的小窝棚里拿块木头敲来敲去,用钉子钉起来,做成一个面包架子。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干的,惟恐有人发现或者看到,偶尔有人看他一眼,他就立刻躲藏起来。有时,他又出去两三天,当然,照例没有人注意他是否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一转眼,他又出现了,又在墙根下偷偷摸摸架起锅子,生起火。他那张脸简直小得可怜,眼睛发黄,头发披散到眉毛上,尖尖的鼻子,耳朵却长得很大,而且是透明的,恰似蝙蝠的耳朵,胡子看样子是两个星期以前剃过的,总是这个样子,不短也不长。我在伊斯塔河岸上碰到的,正是这个斯焦普卡和另外一个老头儿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