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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读这书,就起一种异感,觉得他讲名学的差不多占了一半,我曾和朋友说,若改称《中国名学史》,倒更名副其实。后来胡先生和我说,本来是由名学史的底稿改成,那就毫不足怪了。胡先生不认名家为一学派,说是各家有各家的名学,真是绝大的眼光。评各家学术,从他的名学上见出他治学的方术,令我们古代哲学在认识论部门占得极重要的位置,这一部分事业,虽是章太炎先生引起端绪,却是胡先生才告成功,我们治国学的人,都应该同声感谢。书中讲的名学,无处不好,若要我讲我微微不满的地方,第一,说孔子的《春秋》以正名为惟一作用,像是把《春秋》看窄了些。第二,把《墨经》从墨子手上剥夺了,全部送给惠施、公孙龙,我有点替墨子抱不平。第三,未免把公孙龙抬得太高了。《天下篇》的二十一事,虽然有胡先生替他当律师,说出许多微妙的道理,但内中除了三五条叫我心折外,其余的,我还用孔穿那句老话回答:“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就拿“臧三耳”这句为例,胡先生依司马彪说:“臧的第三只耳朵,必是他心神了。”果然如此,既已是心神,为什么叫他做耳朵?岂不是“异物名实互纽”吗?诡辩家之所以为诡辩就在此。这种诡辩派出来,把正名主义的价值都丧失了。

胡先生讲墨学固然甚好,讲墨学消灭的三种原因还不甚对。依我说,第三种“诡辩太微妙”应改为“诡辩太诡”。更有第四种原因,发于墨学自身,就是《庄子·天下篇》说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我和胡先生都是极崇拜墨子的人,但这一点,是不必为墨子讳的。

其余各篇,虽然还有些异同,不必多说了。惟有篇末说古代哲学中绝之原因,该有点商量。胡先生说那四种原因:一、怀疑主义的名学;二、狭义的功用主义;三、专制的一尊主义;四、方士派的迷信;我都承认。但是还有未尽,依我说,有两个更大的原因:

第一,凡当民族混化社会剧变时代,思想界当然像万流竞涌,怒湍奔驰;到这种局势完全经过了,社会状况由川湍变成大湖泊,当然是水波不兴,一拭如镜。战国和秦汉的嬗变,正是如此。思想界发扬蹈厉了几百年,有点疲倦了,自然移到休息时代。

第二,中国人本是大平原民族,因他的环境和遗传,久已养成一种爱中庸厌极端的性质;春秋战国间因社会剧变,发生特种刺激,才演出这个例外。像孔子这派的中庸态度,本来是最适于这个民族的心理,他本身又有很丰富的资料,尽够人受用,所以特种刺激过去之后,自然是唯他独尊了。

我很高兴,这次得有批评这部名著的光荣,我用十分的诚意,对于胡先生致敬礼。我希望胡先生和海内好学君子更有对于我这批评的批评。

(在北京大学为哲学社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