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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头一个字说的是“学”。到底是学个什么?怎么个学法?胡先生说:“孔子的‘学’,只是读书,只是文字上传受来的学问。”(百十叶)我读了这段话,对于胡先生的武断,真不能不吃一大惊。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就只举了一个颜回,还说:“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他说颜回好学,还下了一个注脚,是‘不迁怒不贰过’。我们在《易传》、《论语》、《庄子》里头很看见几条讲颜回的,却找不出他好读书的痕迹;他做的学问是“屡空”,是“心斋”,是“克己复礼”,是“三月不违仁”,是“不改其乐”,是“无伐善无施劳”,是“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都与读书无关。若说学只是读书,难道颜回死了,那三千弟子都是束书不观的人吗?孔子却怎说“未闻好学”呢?孔子自己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难道他老先生十五岁以前,连读书这点志趣都没有吗?这章书跟着说“三十而立”……等句,自然是讲历年学问进步的结果;那“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不逾矩”,种种境界,岂是专靠读书所能得的?孔子的“学”,学些什么?自然是学个怎样的“能尽其性”,怎样的“能至于命”。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学个怎样的才能看出自己的真生命,怎样的才能和宇宙融合为一。问他怎样学法,只是一面活动,一面体验。《论语》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矣。”此外这一类的话还甚多。孔子屡讲“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但有时亦说“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为”字正是“学”字切训,可以说为便是学,学便是为。至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多闻多见,知之次也”,这是胡先生所说读书的,孔门论学问,把他放在第二位。依我看,颜习斋所讲的学,和原始的孔学最相近;宋明儒的学,大半属于孔子所谓“思”了。把个“学”字从这方面解释,那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和“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两段话都明白了。胡先生解这两章,用什么“经验推论”等名词来比附,原是不该;若勉强用这名词,那么孔子的“学”,正是属于经验方面,(经验只算孔学的半面而且还是粗迹)他的思才是推论。胡君所攻击,纯是无的放矢。

胡先生解“一以贯之”和“忠恕”,引章太炎先生所说,略加修正。(一○五至一○九叶)章先生从知识方面解这句话,原属新奇可喜,刚刚投合胡先生脾胃,自然是要采用了。其实“一贯忠恕”,当然不能从知识方面索解,用知识来贯孔学是贯不来的。梁漱冥先生说:“胡先生没有把孔子的一贯懂得,所以他底下说了好多的‘又一根本观念’,其实哪里有许多根本观念呢?”(《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七七叶)这句话很可寻味,既然有许多根本观念,还算得“一贯”吗?一贯既是孔学里头最重要的一句话,这个解释错误,便可以引起全部的错误了。

胡先生又说:“孔子只说这事应该如此做,不问为什么应该如此做。”(一五四叶)梁漱溟先生说这“不问为什么”正是孔子的好处。(梁著一九三至一九九叶)我想梁先生这段话固然很有妙理,但拿来讲老子可以说全对,拿来讲孔子,不过得一半。胡先生的话,却是完全无根。孔子讲事理,最爱推求所以然之故,《易传》里头,最表出这种态度。《易·爻辞》说:“潜龙,勿用”,为什么潜龙该勿用呢?因为“阳在下也”。说“亢龙有悔”,为什么亢龙便有悔呢?因为“盈不可久也”。若再问为什么盈不可久呢?这篇传虽然没有答,别篇传却有了。《谦·彖传》说:“天道亏盈而益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若再问为什么亏盈益谦呢?他跟着就答,因为“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系辞传》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又说“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说“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又说“明于忧患与故”。我们可以说一部十翼,只是发明一个“故”字,就是答的胡先生所说“为什么”这句话。胡先生这一段,是引墨子攻击儒家的话,墨子说儒家言“乐以为乐”,无异言“室以为室”,这个比例,本来不通。我们自然不应该说“为吃饭而吃饭”,但尽可以说“为美而爱美”、“为文学而做文学”、“为科学而做科学”。前者是和“室以为室”同性质,后者是和“乐以为乐”同性质。墨子只看见狭隘的实用主义,自然会起这种谬见,胡先生并非见不到此,何故附和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