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六月中,我往克利佛兰(Cleveland)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Conferenc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去时来时都经过绮色佳,去时在那边住了八天,常常和任叔永、唐擘黄、杨杏佛诸君谈论改良中国文学的方法,这时候我已有了具体的方案,就是用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日记里记我谈话的大意有九点: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例如“舜何人也”变为“舜是什么人”;“己所不欲”变为“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例如代名词的一致。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例如文言只能说,“此乃吾儿之书”,但不能说“这书是我儿子的”。
(七)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白话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笔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
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七月六日追记)七月二日,我回纽约时,重过绮色佳,遇见梅觐庄,我们谈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记里记此次谈话的大致如下:
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i(托尔斯泰)之绪余;以为此等十九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yan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yan也。(七月十三日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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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纽约之后不久,绮色佳的朋友们遇着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产生了一首诗,引起了一场大笔战,竟把我逼上了决心试做白话诗的路上去。
七月八日,任叔永同陈衡哲女士、梅觐庄、杨杏佛、唐擘黄在凯约嘉湖上摇船,近岸时船翻了,又遇着大雨。虽没有伤人,大家的衣服都湿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长诗,寄到纽约给我看。诗中有“言棹轻楫,以涤烦疴”;又有“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诗三百篇中“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轻楫”的句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写信给叔永说:
……再者,书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七月十六日)叔永不服,回信说:
足下谓“言”字“载”字为死字,则不敢谓然。如足下意,岂因《诗经》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当搜入耶?“载笑载言”固为“三千年前之语”,然可用以达我今日之情景,即为今日之语,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语”,此君我不同之点也。……(七月十七日)
我的本意只是说“言”字“载”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还未能确定,我们不可轻易乱用。我们应该铸造今日的活语来“达我今日之情景”,不当乱用意义不确定的死字。苏东坡用错了“驾言”两字,曾为章子厚所笑。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训诫的。
这一点本来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觐庄出来打抱不平;他来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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