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家先生:今日正读你的诗,忽然接到你的信,高兴得很。
这一次我在船上读你的诗集和《诗刊》,深感觉新诗的发展很有希望,远非我们提倡新诗的人在十三四年前所能预料。我们当日深信这条路走得通,但不敢期望这条路竟在短时期中走到。现在有了你们这一班新作家加入努力,我想新诗的成熟时期快到了。
你的诗集,错字太多,望你自己校一遍,印一张勘误表,附在印本内。
你要我批评你的诗集,我很想做,但我常笑我自己“提倡有心,实行无力”,故愿意赏玩朋友的成绩,而不配作批评的工作。自己做了逃兵,却批评别人打仗打的不好,那是很不应该的事。
我最喜欢《一朵野花》的第二节,一多也极爱这四行。这四行诗的意境和作风都是第一流的。你若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努力求意境的高明,作风的不落凡琐,一定有绝好的成绩。
短诗之中,如《自己的歌》,《迟疑》,《你尽管》,《那一晚》,《夜》,《露之神》,《信心》,《马号》,《雁子》,都是很可爱的诗。以风格论,《信心》最高,《雁子》也绝好。《雁子》的第三节稍嫌晦一点,其实删去末节也可以。此诗第六行,《诗刊》把“那片云”印作“那个云”,一字之差……不可放过如此!
《信心》的第六行
年代和名称早记不清,似不如作
认不清了年代和名姓。
《葬歌》也很可喜。其第九行,
鸟莫须唱,清溪停了不流,不如把“莫”“不”二字换过来:
鸟不须唱,清溪停了莫流,便都是命令语气了。又此诗的第十四行太弱,不甚相称,似也可修改。
你的诗里,有些句子的文法似有可议之处,如《无题》之第五行:
我把心口上的火压住灰,
奔驰的妄想堵一道堡垒。你的本意是把火来压住灰吗?还是要给心口上的火盖上灰呢?又如《丧歌》第五行:
你走完穷困的世界里每一条路,
《自己的歌》第六节,
一天重一天——肩头,这都是外国文法,能避去最好。《叛誓》的末二行也是外国文法。
你的诗有一种毛病可指谪,即是有时意义不很明白。例如《序诗》,我细看了,不懂得此诗何以是序诗?更就诗中句子来看,栖霞的一片枫叶给你的一条定律怎么会是“没有例外没有变”?你的明白流畅之处,使我深信你并不是缺乏达意的本领,只是偶疏懈,不曾用气力求达意而已。我深信诗的意思与文字定要能“深入浅出”,入不嫌深,而出不嫌浅。凡不能浅出的,必是不曾深入的。
你的长诗,以《都市的颂歌》为最成功。以我的鄙见看来,近来的长诗,要算这篇诗最成功了。
《悔与回》里面有好句子,但我觉得这诗不如《都市的颂歌》。
《悔与回》不用标点,这是大错。留心这是开倒车,虽然也许有人说是学时髦。我船上无事,把这诗标点一遍,稍稍可读。但其中有许多地方,我的标点一定不能符合你诗中的原意。你想,你的读者之中有几个人肯去细细标点一首长诗?结果只是叫人不读或误读罢了。
我说不批评,不觉写了一千多字的批评,岂不可笑?写了就送给你看看。你有不服之处,尽管向一多志摩去上诉。你若愿意发表此信,请送给《诗刊》或《新月》去发表。
你若寄一册《诗集》给我,我可以把我的校读标点本送给你看看我标点校勘错了没有。
胡适。二十,二,九夜。选自一九三一年《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五六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