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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新诗集

一 康白情的《草儿》

——上海亚东图书馆发行,一九二二年三月出版,价八角。——

在这几年出版的许多新诗集之中,《草儿》不能不算是一部最重要的创作了。白情在他的诗里曾有两处宣告他的创作的精神。他说:

凡经我做过的都是对的。(页二五四)他又说:

我要做就是对的;

凡经我做过的都是对的。

随做我底对的;

随丢我底对的。(页二四三)我们读他的诗,也应该用这种眼光。“随做我底对的”是自由,“随丢我底对的”是进步。白情在这四年的新诗界,创造最多,影响最大;然而在他只是要做诗,并不是有意创体。我们在当日是有意谋诗体的解放,有志解放自己和别人;白情只是要“自由吐出心里的东西”;他无意于创造而创造了,无心于解放然而他解放的成绩最大。

白情受旧诗的影响不多,故中毒也不深。他的旧诗如“贰臣犹根蒂,四海未桑麻”(一九一六年);如“多君相得乘龙婿,愧我诗成嚼蜡妪”(一九一七年),都是很不高明的。他的才性是不能受这种旧诗体的束缚的,故他在一九一九年一月作的《除夕》诗,(页三○一——四)便有“去,去,出门去!围炉直干么?乘兴访朴园,踏雪沿北河”的古怪组合。“干么”底下紧接两句极牵强的骈句,便是歧路的情境了。笨的人在这个歧路上仍旧努力去做他的骈句,但是白情跳上了自由的路,以后便是《草儿》(一九一九年二月一日)的时代了。

自《草儿》(页一)到《雪夜过泰安》(页四八),是一九一九年的诗。这一组里固然也有好待,如《窗外》,《送客黄浦》,《日观峰》,《疑问》;但我们总觉得这还是一个尝试的时代,工具还不能运用自如,不免带点矜持的意味。如《暮登泰山西望》:

谁遮这落日?

莫是昆仑山底云么?

破哟!破哟!

莫斯科的晓破了——

莫要遮了我要看的莫斯科哟!又如:

你(黄河)从昆仑山的沟里来么?

昆仑山里底红叶,

想已饱带着一身秋了。这都不很自然。至于《桑园道》中的,

山哪,岚哪,

云哪,霞哪,

半山上的烟哪,

装成了美丽簇新的锦绣一片。现在竟成了新诗的滥调了!

自《朝气》(页四九)至《别少年中国》(页二八六),共二百四十页诗,都是一九二○年的作品。这一年的成绩确是很可惊的。当时我在《学灯》上见着白情的《江南》,就觉得白情的诗大进步了。《江南》的长处在于颜色的表现,在于自由的实写外界的景色。我们引他的第三段:

柳桩上拴着两条大水牛,

茅屋都铺得不现草色了。

一个很轻巧的老姑娘,

端着一个撮箕,

蒙着一张花帕子。

背后十来只小鹅,

都张着些红嘴,

跟着她,叫着。

颜色还染得鲜艳,

只是雪不大了。这种诗近来也成为风气了。但这种诗假定两个条件:第一须有敏捷而真确的观察力,第二须有聪明的选择力。没有观察力,便要闹笑话;没有选择力,只是堆砌而不美。白情最长于这一类的诗;《草儿》里此类很多,我们不多举例了。

平心而论,这一类的写景诗,我们虽承认他的价值,也不能不指出他的流弊。这一类的诗最容易陷入“记账式的列举”。“云哪,山哪,岚哪”,固然可厌;“东边一个什么,西边一个什么,前面一个什么”,也很可厌。南宋人的写景绝句,所以不讨人厌,全靠他们的选择力高,能挑出那最精彩的印象。画家的风景画,所以比风景照片更有意味,也是因为画家曾有过一番精彩的剪裁。近日许多写景诗,所以好的甚少,也是因为不懂得文学的经济,不能去取选择。

白情的《草儿》在中国文学史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的纪游诗。中国旧诗最不适宜做纪游诗,故纪游诗好的极少。白情这部诗集里,纪游诗占去差不多十分之七八的篇幅。这是用新诗体来纪游的第一次大试验,这个试验可算是大成功了。我们选他的《日光纪游》第六首:

马返以上没有电车了,

我们只得走去。

好雨!好雨!

草鞋套在靴子上;

油纸背在背上;

颗颗的雨直淋在草帽上。

哈……哈……哈……哈……

好雨!好雨!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一路赤脚的女子笑着过来了。

油纸背在背上;

“下驮”提在左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