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朋友汪静之把他的诗集《蕙的风》寄来给我看,后来他随时做的诗,也都陆续寄来。他的集子在我家里差不多住了一年之久;这一年之中,我觉得他的诗进步着实可惊,他在一九二一,二,三,做的《雪花——棉花》,有这样的句子:
你还以为我孩子瞎说吗?
你不信到门前去摸摸看,
那不是棉花?
那不是棉花是什么?
妈,你说这是雪花,
我说这是顶好的棉花,
比我们前天望见棉花铺子里的还好的多多。
…………
这确是很幼稚的。但他在一年之后——一九二二,一,一八——做的《小诗》,如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这就是很成熟的好诗了。
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一方面比我们做过旧诗的人更彻底的多。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做去,然而当日加入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工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镣铐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新诗。但不久就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少年的新诗人之中,康白情俞平伯起来最早;他们受的旧诗的影响,还不算很深,(白情《草儿》附的旧诗,很少好的。)所以他们的解放也比较更容易。自由(无韵)诗的提倡,白情平伯的功劳都不小。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平伯的《小劫》,便是一例:
云皎洁,我底衣,
霞烂缦,他底裙裾,
终古去翱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这诗的音调,字面,境界,全是旧式诗词的影响。直到最近一两年内,又有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彻底。静之就是这些少年诗人之中的最有希望一个。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然而稚气究竟远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老气”的人万想不到的新鲜风味。如静之的《月夜》的末章:
我那次关不住了,
就写封爱的结晶的信给伊。
是我不敢寄去,
怕被外人看见了;
不过由我底左眼寄给右眼看,
这右眼就是代替伊了。……这是稚气里独有的新鲜风味,我们“老”一辈的人只好望着欣羡了。我再举一个例:
浪儿张开他底手腕,
一叠一叠滚滚地拥挤着,
搂着砂儿怪亲密地吻着。
刚刚吻了一下,
却被风推他回去了。
他不忍去而去,
似乎怒吼起来了。
呀,他又刚愎愎地势汹汹地赶来了!
他抱着那靠近砂边的小石塔,
更亲密地用力接吻了。
他爬上那小石塔了。
雪花似的浪花碎了,——喷散着。
笑了,他快乐的大声笑了。
但是风又把他推回去了。
海浪呀,
你歇歇罢!
你已经留给伊了——
你底爱的痕迹统统留给伊了。
你如此永续地忙着,
也不觉得倦吗?
(《海滨》)
这里确有稚气,然而可爱呵,稚气的新鲜风味!
至于“太露”的话,也不能一概而论,诗固有浅深,倒也不全在露与不露。李商隐一派的诗,吴文英一派的词,可谓深藏不露了,然而究竟遮不住他们的浅薄。《三百篇》里:
取彼谮人,
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
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