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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自述

(1)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之文字也。)旧法不明此义,以为徒事朗诵,可得字义,此其受病之源。教死文字之法,与教外国文字略相似,须用翻译之法,译死语为活语,前谓“讲书”是也。

(2)汉文乃是视官的文字,非听官的文字。凡一字有二要,一为其声,一为其义:无论何种文字,皆不能同时并达此二者。字母的文字但能传声,不能达意,象形会意之文字,但可达意而不能传声。今之汉文已失象形会意指事之特长;而教者又不复知说文学。其结果遂令吾国文字既不能传声,又不能达意。向之有一短者,今乃并失其所长。学者不独须强记字音,又须强记字义,是事倍而功半也。欲救此弊,当鼓励字源学,当以古体与今体同列教科书中;小学教科当先令童蒙习象形指事之字,次及浅易之会意字,次及浅易之形声字。中学以上皆当习字源学。

(3)吾国文本有文法。文法乃教文字语言之捷径,当今鼓励文法学,列为必须之学科。

(4)吾国向不用文字符号,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讲,亦未始不由于此,今当力求采用一种规定之符号,以求文法之明显易解,及意义之确定不易。(以上引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六日记)

我是不反对字母拼音的中国文字的;但我的历史训练(也许是一种保守性)使我感觉字母的文字不是容易实行的,而我那时还没有想到白话可以完全替代文言,所以我那时想要改良文言的教授方法,使汉文容易教授。我那段日记的前段还说:

当此字母制未成之先,今之文言终不可废置,以其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

我提出的四条古文教授法,都是从我早年的经验里得来的。第一条注重讲解古书,是我幼年时最得力的方法(看《四十自述》)。第二条主张字源学是在美国时的一点经验,有一个美国同学跟我学中国文字,我买一部王筠的《文字蒙求》给他做课本觉得颇有功效。第三条讲求文法是我崇拜《马氏文通》的结果,也是我学习英文的经验的教训。第四条讲标点符号的重要也是学外国文得来的教训;我那几年想出了种种标点的符号,一九一五年六月为《科学》作了一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的长文,约有一万字,凡规定符号十种,在引论中我讨论没有文字符号的三大弊:一为意义不能确定,容易误解;二为无以表示文法上的关系;三为教育不能普及。我在日记里自跋云:

吾之有意于句读及符号之学也久矣。此文乃数年来关于此问题之思想结晶而成者,初非一时兴到之作也。后此文中,当用此制。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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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一九一五年夏季的事。这时候我已承认白话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那个夏天,任叔永(鸿隽),梅觐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钺)都在绮色佳(Ithaca)过夏,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的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

梅觐庄新从芝加哥附近的西北大学毕业出来,在绮色佳过了夏,要往哈佛大学去。九月十七日,我做了一首长诗送他,诗中有这两段很大胆的宣言: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似。梅生梅生毋自鄙!

作歌今送梅生行,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在这诗里,我第一次用“文学革命”一个名词。这首诗颇引起了一些小风波。原诗共有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个外国字的译音。任叔永把那诗里的一些外国字连缀起来,做了一首游戏诗送我往纽约:

牛敦爱迭孙, 培根客尔文,

索虏与霍桑, “烟士披里纯”。

鞭笞一车鬼, 为君生琼英。

文学今革命, 作歌送胡生。诗的末行自然是挖苦我的“文学革命”的狂言。所以我可不能把这诗当作游戏看。我在九月十九日的日记里记了一行:

右叔永戏赠诗,知我乎?罪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