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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第三篇

宋相臣先生是一位秀才,他本来不是我们场上的人,是从流华溪迁徙来的。听说他在小的时候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在一家药店里当小工,药店主人看见他勤敏,才收他为弟子,教他读书,后来他竟成了名,进了学。他的夫人就是那药店主人的女公子。他是在药店里面陶养出来的,不消说是以医为业。但他的医业的行世,与其说是靠他的技术,宁肯说是靠他的秀才学位。他是专家,但是乡里人却不大肯去找他,或许也怕是要花钱的原故。

父亲和他很相好,对于他的医道虽不很心服,但我的病症太重,因为他是专家,便还是走去和他商量。

我在泻肚子,宋先生说这是“阴症”。我的发烧、流鼻血等等据说又是“外感”。要先治里后治表。于是给我一服分两很重的附片、干姜。

药方的决定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上半天。我的热度那时稍微退了一点——这是当然的。伤寒症的热候通是上半天低,下半天高。我那时候一点意识也没有,怕已经在四十度以上了罢。

药方决定了,是我的大嫂亲手替我熬的。大伯父也很关心,他平常是不进我们父母房间的人,却一天也要来看我一两次。他看见大嫂在熬药,还给她些注意,说要留心,不要使药罐沸了,总要熬得很浓。

一服大热药而且还熬得很浓,这吃了便立地见效。所有一切的粘膜都焦黑了,口舌眼鼻没有一处不是纯黑的。脑症爆发了出来,就像发了狂的一样。

——“我要到地下去睡!我要到地下去睡!”

我在床上总是不想安定,总要奔往床下。我不住地乱吼。我所吼的要往地下去睡,听的人又加上了一种不祥的意思。这使全家上下都鼎沸了,尤其不安的是我的母亲。

宋先生束手无策了。父亲和伯父也都缩手无策了。邻村附近的医生是有限的,谁都配不上去请求。要下城去请罢,医生请来恐怕人已经死了。

但是说死,我又没有断气,只要有法可想总也不能不设法。当天便去请巫师来降神了,听说在我的床前杀了一只雄鸡,把心脏挖了出来敷在我的心上,这倒不晓得甚么意思。

还吃过甚么雄黄丸、六神丸,方法差不多都用尽了。

到了第三天上半天,有位从堂的叔父,他推荐一位姓赵的医生。赵先生住在隔河三十里的太平市,从来没有名望。瑞叔也只是在偶尔的一个机会上认识了他。死马当着活马医罢,没有办法只好去请赵先生了。

赵先生是到第四天上午才请来了的。他一来,就开始了斗争。他的主张和宋相臣完全相反。他说我的病是“阳症”,完全要用凉药。他开了一服分两很重的芒硝、大黄。宋先生不消说是反对的,父亲也不敢赞成他的主张。从上午起彼此讨论病情,讨论到下午,怕要到四五点钟的时候了,药方都还是不能决定下来。母亲为催这药方,从后堂走到前堂来,往返了五六次。

我的四姐是许配在隔河的许湾的,那在太平市下游还有十里路远。我回家的晚上便请母亲派人去接四姐回来。四姐大约是第二天的下午或者第三天的上午才回家来的。她就和我母亲交替地看护着我。

四姐回来的时候听说我好像清醒过一下,我对四姐说:

——“四姐,五哥死了!”

我说了就哭了起来,她起初还以为我是在说谵呓,但我给她说在某一本书里面夹着有一封信,教她不要把给父母看。

信是果然有的,那是五哥从日本写回来的。他在日本和大哥生了点间隙,大约因为钱不够用。他的信上便写了许多要自杀的话头。信我是在嘉定接着的,回家来便夹在那本书里面。但这些我在病好后都失去了记忆,我和四姐的对话完全是下层意识的作用。

在那最后一次我母亲出去催药方的时候,天色渐渐黑下来了,本来是光线不足的房里便愈加阴晦起来。四姐一个人守着我,我是一个半死的人。张起焦黑的嘴唇,翻着白眼睡着。安静的时候,就像死人一样。不安静的时候,就像狂人一样。四姐不消说是很害怕的。她在我母亲出去了一会之后,也走出来唤我母亲。

她只叫了一声“妈!”

我母亲号啕痛哭起来了:

——“啊,八儿死了吗?八儿死了吗?赶快把帐子给他下了,免得他打进枉(网)死城去。”

说着,哭着,便朝里面走,再没有工夫听四姐的分说。伯母、叔母、嫂子、姐子,都跟着母亲朝里走。但是我是并没有死的。后来在我病好的时候,我母亲笑我四姐,我四姐也笑我母亲。

母亲说:“四姑娘,你想,那时候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的,你把他丢了,一个人跑出来,哭声哭气地喊我,谁个也会想到八儿是已经死了的啦。”

我们四姐也说母亲太着急了,一点都不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