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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第三篇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了。”

她这样说了,我觉得好像有暂时留着陪伴她的义务一样,怎么也不好离开她就一人走开。

——“怎么不进母亲房间里去坐呢?”

——“母亲已经睡了。”

我走下阶沿,走到养着睡莲的石缸边上。

——“哦,子午莲都开了。”

——“可不是吗!我看着月光从壁上移到了天井的当中。”

就这样我把取旧诗本的念头抛去了,就立在水缸边上陪着她,想暂时疗慰她的寂寞。

可供说话的资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时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会,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声来。

——“想起了甚么事情好笑呢?”我问她。

她说:“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们家里有一张小学堂甲班毕业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么一张相片。那时候她的父亲王畏岩先生在做县视学,那相片的当中是有他的。县长坐在正中,视学坐在县长的右边,校长坐在左边。

——“我有甚么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样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层。你看你,把胸口挺着,把颈子扛在一边,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面说,一面也做出这样的姿势来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连我也陪着笑了。

——“不过,”她又说,“那也正是你的好胜心的表现。你凡事都想出人一头地,凡事都不肯输给别人。是不是呢?”

这是她的观察力的锐敏的地方,我隐隐地佩服她,她好像读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师什么’呢?”因为她有两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师轼,另一位叫王师辙,是说要学习苏轼和苏辙。

——“对了,我叫王师韫。”

——“是谢道韫的韫啦。”

——“你猜对了。”

就这样淡淡的几句话,却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样,在我的心中印着一个不能磨灭的痕迹。只要天上一有月光,总要令人发生出一种追怀的怅惘。

大伯父的会葬过后,学校里起了一次弥天的风潮。

事情是这样。那骄气横溢的丁监学在学生吸烟室里看到了“丁平子不通”五个字的题壁。

吸烟室和厕所的题壁本是学生生活的安全瓣。学生时常受着管理人的压制、胁迫,就好像一个囚犯。只有到这些地方,他才感觉到他自己的自由,把他胸中的愤懑,或者希望,向着墙壁发泄。这样的事情你是不能够认真的。假使连这样的事情你也要追究,那学堂的管理人也就不胜其烦了。

但是那骄气横溢的丁先生却严烈地追究起来。

他把全校的学生都召集到大礼堂上,把全校的教职员也都请了来。他当着众人宣布了他在吸烟室里看到的那五个字:“丁平子不通。”他接着就是一篇演说:

——“我丁平子,三五少年也曾东渡,前年留学界闹取缔风潮,鄙人被选为四川留学生同乡会的总干事。回到上海也曾侃侃谔谔建言当道。适因本府中学腐败,监督作者原注:那时候校长称为监督。秦公受当局宠任,荣膺整理之责,来函以监学相委,以为整理本校非鄙人之力不能。鄙人难负监督秦公之雅望,桑梓之重托,勉力来就斯职。就职以来,对于学风之整饬,学生之管理;自以为已鞠躬尽瘁,当不无几希成效之可言。乃今竟蒙赐以最不名誉之‘不通’二字!夫以大通而特通之日本留学界犹称为通之又通的我丁平子,乃受本府中学的一通不通的学生们称为‘不通’呀,这在我从大通而特通的日本留学界犹称为通之又通的丁平子,岂不是奇耻大辱吗?……”

就这样,以他那尖锐的洋钢签子的声音,在“通”与“不通”的几个字上,翻来覆去地做了一篇翻案。接着又把他讲了一两个学期还没讲上两三千字的世界地理的讲义——章太炎风的文章——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他当着众人辞职,说:限于三天之内,把那写字的人寻出来处分。如若不然,他便永不回校。

丁先生辞职!这可不得了,这简直好像国王退位一样。

学校把课也停了,一方面教职员举代表,学生举代表去挽留,另一方面教职员私下密查,学生自行检举,寻找那写“丁平子不通”的人。真好像秦始皇找博浪沙投椎的勇士一样,一学堂都闹翻了。找了三天,那个人竟公然被找了出来,那是我们乐山县的学生刘祖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