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就向我分说,我以为你是假意说来安我的心的。”
赵医生的主见很坚决,他绝对要用他的药方。如不用他的药方他就要走。他说他的药方虽然是泻药,但吃下去病人泻的次数会一天一天地减少,而且要干到没有的程度。连父亲要稍微减轻他的分两他都不肯赞成,他那种刚愎的态度听说实在是少见的。
在那时我也奇怪。我母亲说是我有神人搭救,是我该得不死。但那也自然是一种潜在意识的作用了。分明是失了意识的我,我卧在床上偏偏会喊出:“我要吃姓赵的药!我要吃姓赵的药!”我们母亲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不可思议,吃姓赵的药最后是母亲作的主,她是照着我的要求决定的。父亲呢?他完全没有主宰了,他只是听天由命。假使吃了是死,那不吃也是死。所以他也赞成吃了,是一种绝望的赞成。
出乎意外的是吃了姓赵的泻药,病情并不见增加,而且果如所料,泻的次数减少了下来。大夫主张还要吃,一连吃了六服,大概是两天一服的光景,这也差不多有两个礼拜了,我那时候下的只是一个两个很小很小的黑结,臭气是非常厉害的。那时候我的意识渐渐恢复了,我自己也晓得臭味了。那种黑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甚么东西,或者是那肠内的结痂的排除罢?在这时候那姓赵的还要用下药,父亲便再没有依照他的主张了。大夫把药方开好总是不用,用的是父亲自己处的药方。这或许也是我该得不死,是我父亲把我搭救了。肠伤寒在那脱痂中是最容易发生肠穿孔、肠出血的危候的,假使在那时还要继续用泻药,那会得到一个甚么结果,真是谁也不能预料了。
高度的热候渐渐地平复下来了。我差不多有三个礼拜水米不曾沾牙,我是骨瘦如柴的。到我能够起床,能够坐着不发生动摇,也好像还经过了三四个礼拜。不幸的是并发症发作了。耳朵聋了好久,一直到现在都还是十分重听。这是并发症的中耳炎。腰部痛了好久,痛得夜里都失了睡眠,这是并发症的脊椎加里司(Wirbelcaries)。这些并发症和治疗在当时都是不知道的,虽然也吃了些汉药,但等于听其自然!耳朵的半聋,腰椎的不能久经劳动,这是我生理上的最大的缺陷。
当我热度很高的时候,我一切知觉都失掉了,但我的潜在意识却非常活跃,我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已经到了上海,而且在上海进了学堂,那学堂也是考棚改的。
我在那儿住了一学期竟公然考了第一。在第二学期中我因为跳木马把左手跳伤了,不能不回家就医,但我又舍不得抛荒了学校的学业。后来我想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便是把手切下来送回家就医,我自己仍留在学校里。
就这样昏昏瞀瞀、似梦非梦地继续下去。一时好像看见自己的左肘挂在父亲的床柱上就医,脱离了躯干的左肘已经枯黑了,自己不免有些感伤。同时自己也觉得好像有些不合理。
但一时又站在上海城头看东海日出。那时候我以为上海是在海边,只要立在城头便可以看见海。茫茫的一片大海从城下一直迷漫出去,一望都是云雾。在那云雾当中昏昏瞀瞀的一轮红日。这便是所谓东海日出的光景了。但过细的看,又好像只是立在嘉定城头看青衣江上的旭日。
自己的左肘在家里就医,在上海的身体不免时常想回家来看看。正在疑惑着:太远了怎么可以回去?但一转瞬间又已经飞回到家里了。飞回家时是要经过巫峡的,很想在飞回上海时看个清楚,但总是云雾层层的,看不清楚。
有时候好像有一位朋友把我引到一家人家去,一进门才晓得是娼家。我便责骂了那位朋友一场和他绝了交。
有时候又好像因为自己的书法很好,被那一个的国王看中了,便聘请我去做客卿。因为我爱菊花,便替我修了一个菊圃。我住在一座玻璃亭子里面,四面都是各种各样的菊花。
就是这样的好像有联系好像又没有联系的不规则的幻想,时隐时现,一直缠绕了我好几天。我在梦中就好像过了好几年。
六
三月了。
学校正在举行临时试验,家里打发了一乘轿子来接我回去。因为在去年年底死了的大伯父要上山了。
我们大伯父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痨症,真是亏他调养,他一直活到六十二岁才过世。
试验要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才能完毕,完毕了动身出城时已经是三点钟了。
三月的天气很短,抬我的两位轿夫,一个叫吴长发,一个叫张老大,都是我们乡里有数的老轿夫。他们抬着我走不上四十里路光景,天便黑了下来。我心里非常着急,我便下来让轿,让他们抬着空轿子走。那两个老先生真是没中用,抬着空轿子都走不赢我,一直便落在后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