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起床,房里的人大家都醒来了。赵老板和老板娘也起来了,他们把门打开,朱先生、刘老大、刘老么还有其他的人都同声地叫道:
——“啊,八老师!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
——“怎么?家里出了甚么事情吗?”
——“张老大、吴长发抬着空轿子回去,老太爷、老太娘,都以为他们把你倒在河里面淹死了。老太娘气得死去活来。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
我回头向各人告辞了,跟着我家里来的人回去。
前途隔不上三五百步路远的光景又是一群灯笼火把走来。看见我们的灯笼火把在走回头路,远远地听见那边的喊声:
——“八老师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
我们这边的一群人回答。从山边的空气中也回答出一片声音:
——“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我的打头阵的人们很高兴,我起初还可以听见他们自鸣得意的一番谈话,但渐渐落在我的后边去了。沿途隔不好远便有灯笼火把,都是前前后后派来接我的人。我就像飞的一样走过,他们都掉头跟着我走。一队一队地也渐渐地落在我的后边去了。
我走了十里路,走到了陈大溪。前面又有人在叫:
——“八老师找着了吗?”
是五哥的声音,五哥是去年年底从日本回来的。
——“找着了!找着了!”
——“五哥,我回来了。”
——“啊,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赶快回去看姆。”
我又赶过了他们,我走到了街口了。在百岁坊下又有人在叫:
——“八老师找着了吗?”
是我父亲的声音。
——“找着了,找着了。”
——“爹,我回来了。”
——“哦,你赶快回去!赶快回去看你母亲!”
我又把父亲赶过了。走到家门口,同样遇着许多人,差不多没有时间和他们应答。我一直走进后堂,走进我母亲房里。许多人围在母亲床前,一看见我,——“啊,八弟回来了!——八哥回来了!——八叔回来了!——八老表回来了!……”
差不多异口同音地一齐叫唤了起来。
母亲是睡在床上的。我把床前的人分开,跪到床前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没有等我说话,先开口道:
——“啊,八儿!你回来了!你把娘望得好苦呵。”
母亲的声音是很弱很弱的。母亲把我拉来,坐在她的床边。
大家谈起张老大、吴长发回家时的情形了。
原来他两个是打都庙前面的沙地里通过的。他们走到离城四十里的罗汉场慢慢地吃了饭和烟,再走到堰溪口(隔罗汉场五里路远)天就黑了。在那儿买了灯火,因此便用不着走都庙了。
他们走到家里才晓得我并没有回家。这使他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我们家里人大吃一惊。
父母盘问他们,他们是在甚么地方和我分手的?骇昏了的两位老头子支支离离地答应不出一个所以然。
问他们是不是在堰溪口买了灯火,没有都庙去?他们一个人说没有,一个人又说去过。
就这样,使家里人堕入了迷宫。
他们愈受盘问,愈发慌,结果是发起抖来,流起眼泪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的父亲、母亲自然要怀疑他们把我倒下河里去了。这在一边临河,一边靠山的道路上是很有可能的。
他们回家的时候是十二点钟的光景,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三点钟了。母亲哭了整整两三个钟头。我们一面在闲话,母亲一面还在叹气。
母亲说:“我真以为你是死了。我怎么也不甘心。你去年害了那场大病,娘好像把你再生了一场。你那时没有死,现在才被淹死,我真是不甘心。……”
我们说了一阵话,父亲、五哥才继续回来了。
还有一会天才亮,大家又才各自去就寝。
第二天清早,在母亲房里遇见我们的新五嫂。五哥在去年年底回来之后,在今年三月初头才结婚的,五嫂到我们家里还不上两个礼拜。
母亲为我指示,说:“这是你的五嫂。”
我说:“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五嫂红着脸给我一揖,我也还了一揖。
五嫂是王畏岩先生的次女,她长我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王先生的家是在草堂寺附近的,当我在小学校的时候,每逢休假进城、出城,都要打从他房子面前经过。那王师母是喜欢站在门口闲望的。有时候在她的后边立着一个发才复额的姑娘,只露出半面来偷看外边。假使一看见有人经过,她便要立地躲开。有时候也可以看见这个同样的姑娘站在门槽里面的侧门旁边,微微把侧门移开向外边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