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我由日本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升入了九州帝国大学,由冈山转到福冈。
福冈是日本西南端九州岛的中心都市,在岛的北端,沿着博多湾海岸。市街是由两个旧市合并而成,西段是福冈,东段是博多。大学的医学部在博多市外,背面就是博多湾。这博多湾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地点,它是六百五十年前元世祖的大将范文虎征伐日本时,遇着大风全军覆没了的地方(日本史家称为“弘安之役”,当西历一二八一年)。当时的遗迹在那沿海一带还是不少,有所谓“元寇防垒”、“元寇断首台”、“元寇纪念馆”。纪念馆中搜存着元军所遗留下的兵器及服用器具之类。
市东尽头处有一带大松原,沿着海湾就和围墙一样,怕有五六里远。日本人称为“千代松原”,在古书上又称为“十里松原”。这“十里”怕是中国人替它取的名字,因为日本的里数一里是要当中国七里。在松原中,离大学后门不远处,有一座大神社,叫箱崎神社,供的是日本人的守护神八纱竺魃瘛D侵稚裆缭谌毡竟内随处都有,从前骚扰中国海边的倭寇,中国的古书上记载着他们在船上打着“八大明神”的旗帜。今年的上海事件,把闸北化成了一片焦土的日本兵也打着“八纱竺魃瘛钡钠熳樱日本的报上还拍了一些照片下来,这是他们自己意识着就是倭寇,同时也就可以看到日本人信仰八神的程度了。
日本的神社是有等级的,就像官有官阶,学有学级。那箱崎神社是所谓“官币大社”,用学制来譬比,就是所谓“国立大学”。神社面着海,但由社门走向海岸,相隔还有五六百步路光景,一直成为一条甬道,两边是松林,道旁对立着无数石灯。
到了福冈之后,我住在离大学后门不远的一家性质与“当铺”相当、但规模较小的“质屋”里面。时候是八月下旬,学校还没有开课。有一天中午,我很早吃了午饭,为逃避午后所易起的慵倦和睡意,我跑出寓所来,在松林里面散步。正走到箱崎神社前的甬道上,无心之间我遇着由海岸上走来的张资平。
——“哦,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哦,你也怎的到这儿来了?”
差不多是同时叫出的两人的声音。
张资平本是一高预科时的同学。那时候的日本的高等学校是分成三部的,第一部是文科,第二部是理工科,第三部是医科。一高里面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预科也就照样分成三部,但是学医的人少,又加以和文科的性质相近,一、三两部合班讲授。如像物理、化学、博物一类的功课,因为讲堂大,便是一、二、三三部合班讲授。资平学的是理科。我学的是医科。因为不同班,彼此虽没有甚么往来,但也同了一年的学,差不多天天都在见面的。一年的预科毕业,我被分配到冈山的六高,他也分派到别的地方去了,彼此便足足分别了三年。
——“我是来进这儿的医科的,你是进这儿的工科吗?”
——“哪里!我们还没有毕业呢。”老张的梅县的广东官话说得分外激越。
——“怎么还没有毕业?”
——“我们五高的校长很顽固,他说我们是因为排日回国的,他不准我们补考。我们说别的高等学校都补了考,为甚么我们又不可以补考?他说:‘你们又要爱国,又要诳文凭,二者是不可得兼的。’”
他这样说我才记起了他是被分配到熊本五高的。熊本也是九州岛上的一个都市,离福冈只有半天功夫的火车。他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便一个人到福冈来洗海水澡来了。
原来在那一九一八年的五月,日本留学界为反对“中日军事协约”,曾经闹过一次很剧烈的全体罢课的风潮。在那次风潮中还有一个副产物,便是有一部分极热心爱国的人组织了一个诛汉奸会。凡是有日本老婆的人都被认为汉奸,先给他们一个警告,叫他们立地离婚,不然便要用武力对待。这个运动在当时异常猛烈,住在东京的有日本老婆的人因而离了婚的很不少。不幸我那时候和安那已经同居了一年有半,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和夫产后已经五个月了。更不幸我生来本没有做英雄的资格,没有吴起那样杀妻求将的本领,我不消说也就被归在“汉奸”之列了。但好在我是住在乡间,“武力”的滋味我倒还没有领略过。
全体罢课支持了有两个礼拜的光景,所反对的协约并没有因而取消,于是乎便又产生了全体回国的决议。这一决议下来,凡是有钱在手里的人回了国的也就不少,不幸像我这样的“汉奸”每月所领的三十二圆的官费是要养三个人口的,平时所过的早就是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哪有甚么余钱来做归国的路费呢?没有钱便失掉了“爱国”的资格,“汉奸”的徽号顶在头上,就好像铁铸成的秦桧一样。我这人的泪腺似乎很发达,自来是多眼泪的人,当年我受着这样的懊恼,在无人的地方真不知道流过多少的眼泪。但说到回国上来,我也是有经验的人。我初来日本的第二年,日本提出了二十一条逼着中国承认,我在那年五月七日的一天跟着几位同学也曾回过上海一次。那时我还做过这样的一首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