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洋阁前面停着好几部汽车,有好些,一看便可以知其为“成金”的人,带着“艺伎”在那儿进出。有时也挟着些戴四角帽的大学生在里面。听说那里面有海水浴池可以男女共浴,又还有好些娱乐的设备,如像台球之类。时而从楼上的窗口中,于男女的笑声之外,响出撞球的声音。
两个人在滨海的一座石造灯台旁边把衣服脱了,便向海里走去。海水是满潮的时候,但是那博多湾真是“远浅”,在水中走了很远很远,依然还可以踏着海底。一只浚海机在将近湾心的地方刮拉刮拉地运转着。运转机械的动力用的是煤油,待我们在海里凫了一会之后,想来是风头转换了,本来是很清洁的海水,一海面都浮起了煤油,在阳光中反映着种种的虹彩。糟糕!糟糕!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又赶快朝岸上逃跑。眼望着抱洋阁上临海的大楼,一些寻乐的男女,坐在楼头畅饮啤酒。
上了岸,把衣服穿好了,向右手松原角上停放着两尊大炮的地方走去。炮是日俄战争时的捕获品,是涂着红油漆的。这种废物,日本国内无论神祠、佛寺、学校、官衙,大抵都有陈列,一方面以夸耀他们的武功,同时并唤起国民的军国主义的观感。
在两尊大炮附近的松树脚根上坐着,纳了一会凉,又谈了一些东西南北的事。但在这时有一番话使我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了。
我是三年没有回国的人。又住在乡下,国内的新闻杂志少有机会看见,而且也可以说是不屑于看的。那时候我最不高兴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那是中国有数的两大杂志。但那里面所收的文章,不是庸俗的政谈,便是连篇累牍的翻译,而且是不值一读的翻译。小说也是一样,就偶尔有些创作,也不外是旧式的所谓才子佳人派的章回体。报章的乱七八糟,就在今天也还没有脱出旧态,那可以不用说了。隔了三年的国内文化情形,听资平谈起来,也还是在不断地叹气。
——“中国真没有一部可读的杂志。”
——“《新青年》怎样呢?”
——“还差强人意,但都是一些启蒙的普通文章,一篇文字的密圈胖点和字数比较起来还要多。”
——“丙辰学社作者原注:中华学艺社的旧名,是丙辰年(1916年)一部分留学日本的学生所发起的。陈启修、郑贞文、周昌寿、许崇清等为其初期的主要分子。出的《学艺》杂志名誉还好吗?”
——“那和《新青年》比较起来又太专门,太复杂了。陈启修的政治论文被蔡元培看中了,聘去做了北大的教授,他便不再做文章了。许崇清的哲学论文,和蔡元培大打其官司,老陈从北京写信到上海,叫社里的人不要再做反对蔡老头子的文章,大家都很不满意。我看中国现在所缺乏的是一种浅近的科学杂志和纯粹的文学杂志啦。中国人的杂志是不分性质,乌涅白糟地甚么都杂在一起。要想找日本所有的纯粹的科学杂志和纯粹的文艺杂志是找不到的。”
——“社会上已经有了那样的要求吗?”
——“光景是有。像我们住在国外的人不满意的一样,住在国内的学生也很不满意。你看《新青年》那样浅薄的杂志,不已经很受欢迎的吗?”
——“其实我早就在这样想,我们找几个人来出一种纯粹的文学杂志,采取同人杂志的形式,专门收集文学上的作品。不用文言,用白话。科学杂志,我是主张愈专门愈好的,科学杂志应该专门发表新的研究论文;像浅近的科学,我想各级学校有各级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不已经够了吗?似乎用不着办杂志。像《学艺》里面所收的科学论文,专门翻译讲义的钞本,我最不赞成。”
——“出文学杂志很好,但你哪里去找人?”
——“据我所知道的,我们预科同班就有一位郁达夫……”
——“哦,不错,不错,老郁是会做诗的。听说他常常做旧诗到《神州日报》上去发表。听说他也在做小说呢。”
——“对,我想他可以来一个。我还知道一位我们在冈山同过学的成仿吾。他去年进了东大的造兵科,恐怕他今年也回了国。他也是很有文学趣味的。他的英文很好,他似乎也可以来一个。你可还认得些甚么文学上的朋友吗?”
——“我可没有的。比我们早的同学如像文范村、吴君毅,都在《学艺》上发表小说的翻译,但他们恐怕不肯和我们一道。比我们后的同学我就不知道了。在熊本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大高同学作者原注:指日本帝国大学和高等学校的出身者而言。他们曾自称为“大高同学”,有大高同学俱乐部。的系统之外怕还有些人罢?”
——“有或许有,但我可不知道。”
数来数去可以作为文学上的同人的还是只有四个人,便是郁达夫、张资平、成仿吾和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