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有一天午后,我从学校里回来。安那背着和儿在楼下烧茶。她对我说:“楼上有几位稀客来了。”
我匆忙地跑上楼去,看见了三位来客,一位是成仿吾,一位是陈君哲,还有一位是我不认识的大学的同学。君哲把那位不认识的同学向我介绍了,是六高出身的大学的四年生徐诵明。君哲也是六高出身的人,和仿吾是同年级,比我早一年进的大学。
原来仿吾也是因为风潮回了国,这回是同着一位同乡的老先生,盲了目十年的人,到福冈来就医的。他到君哲那儿去,听说我也在福冈,他便跟着他们到我住处来了。
我和仿吾相识是在一九一五年的夏天,我初进六高的时候。仿吾要比我年青三岁,但他的学级却早我一年。他学的是工科,在高等学校里属于二部。我们在冈山算同了两年的学,也同住了将近两年。他很有语学上的天才,他对于外国语的记忆力实在有点惊人。他最初是和他的大哥成劭吾一道到日本的。他的大哥进了名古屋的第八高等的时候,和几位朋友同译过一部英文字典。仿吾在旁边也帮助过誊录和校对的工作。他自从有过那样一番的根底之后,他在高等学校的三年间是没有用字典的。做一位高等学校的学生没有外国语字典,这在国内的学生看来或许不甚稀奇,但在对于日本高等学校有些经验的人,他至少是会惊异的。日本高等学校的功课,有一半乃至以上是学外国语,有第一外国语,第二外国语。甚至像我们学医的人在第一德语、第二英语之外,还要学第三种的拉丁语。一个礼拜的外国语时间在二十二三个钟点以上。加之日本人教外国语的方法是很特别的,他们是特别注重读。教外国语的先生大概都是帝大出身的文学士,本来并不是语学专家,又于学生们所志愿的学科没有涉历,他们总爱选一些文学上的名著来做课本。上课时的情形也不同,不是先生讲书,是学生讲书。先生只是指名某某学生起来把原书读一节,接着用日本话来翻译。译错了时,或者让别的学生改正,或者由先生自己来改正。接着又指名第二个人读下去,译下去。指名的方法,有的先生是挨着座次,那倒还可以偷懒,不轮到自己名下时可以不必准备。但有的先生全是任意,没有一定的。因此学生的自修时间差不多就是翻字典。日本人还好,他们是用本国话来译外国文,又加以朋友多,可以并伙,可以省些气力。中国学生便是用外国话来翻译另一种外国文了,一班之中大抵只有一个中国人,或者至多有两个人光景,因此是吃力到万分。你看,在这样的学生生活中能够不用字典,是不是一种惊异?
仿吾是很木讷的人,他很少说的中国话是一口湖南的新化腔。初和他会面的人,真不容易听懂。他到日本时年纪很小,但他对于中国的旧文献也很有些涉历。我们在冈山同住的时候,时常听见他暗诵出不少的诗词。这也是使我出乎意外的事。大抵仿吾的过人处是在他的记忆力强,在我们几个人中他要算是头脑最明晰的一个。
他在风潮中回上海去了,在他本来是不想转来的。直到九月尾上,各学校已经开课了,他在上海才遇着他的同乡,那位盲了目十年的陈老先生。我们要记得,蔡松坡也是湖南新化人,是死在福冈病院里的。大约就因为这样的关系,那陈老先生知道福冈的医科大学里有一位日本的有数的眼科博士。他的年纪已经六十以上了,带着一个儿子和一位管事,远远地从他的家乡出来到了上海,更打算到福冈来就医,想使自己的双目复明。他们到了上海,遇着仿吾,便拉他一同度日。
我的住房是在那“质屋”的质库楼上,面积只有一丈见方,人立起来可以抵着望板。东北两面各有一堵铁格窗,看来很像鸟笼,也很像监狱。但就是那样的楼房,每月也还要我们六块钱的房金。仿吾想来是看到我们住处逼窄,他说到陈老先生们住在旅馆里面,每天的耗费太大,一个人每天要七块钱,四七便是二十八块,起居饮食都不方便。他们打算在外面找一间房子来自行开火。在这时候,他便向我提议,好不好让我们夫妇和他们同住,就由我的夫人替他们管理家政。
正在这样商议,安那烧好了茶,背着孩子送上了楼来。我便把仿吾的意思向她说,不消说她立地便答应了。因为那时候日本的一斗米要管七块钱,两个人一个月至少也要吃十块钱的米。我还有一件至今想起都还令人愤恨的事,是在六高毕业的时候,曾经到过一次东京,向经理员预支了两个月的官费。因为转入大学之后,第一学期要缴四十圆学费,又要买参考书。医科所用的参考书多是德文书,由于欧战的关系,书籍不能输入,就买旧书都要比原价贵到五倍以上。所以在初入大学时,预支学费便成了一般的通例。预支时原约定按月摊还,但最可恨的是那时的四川经理员,绰号叫张麻子的,他从八月份起便和我整扣下来。好在我预支时在七月,是旧额的四十八圆,从八月起增加了官费,所以我在八月底算就仅仅得到二十四圆的增加额。写信去质问并请求通融,他欺负你是住在乡下的人,给你一个不置答复。于是便弄得来把买好了的参考书又拿去进当铺,——好在当铺就在楼下——在九月将近一个月中连吃饭都是在节省着的。谁能料到在这样意外的地方才遇到救星呢?所以当仿吾一提议,我在心里早就喜出望外了。再向安那说明之后,她也欢喜得几乎流出了眼泪来,她只说,怕的是那老先生不高兴,她是没有不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