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K慢慢地挪动脚步,踮起脚尖,顺着这排长凳摸了过去,来到那条宽阔的中间过道里,打那儿无妨无碍地往前走去。只听见在那异常轻轻的脚步下,石板地上发出嚓嚓的响声。伴随着那往往复复富有节奏的前进声,拱顶上也传来微弱而持续不断的回响。K也许在神甫的目光的追随下,孤零零地一路走过去,两旁一排排的长凳上空无一人,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被遗弃的感觉;他觉得这个教堂的硕大简直到了人们可以忍受的极限。他走到自己先前坐过的位子前,停也不停一下,顺手抓起放在那里的旅游画册,拿了就走。他差不多已经走过最后一排长凳,正要踏进长凳与出口之间的空旷过厅时,忽然第一次听到了神甫的声音,一个洪亮而纯熟的声音,多么响亮地回荡在这座随时准备接纳它的大教堂里!可是,神甫并不是在呼唤那些信徒,他的声音一板一眼、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叫你没有回避的余地。他在大声喊着:“约瑟夫·K!”
K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石板地。他暂时还是自由的,还可以继续往前走,面前这三个黑乎乎的小木门离他不远了,穿过任意一个便可以溜之大吉了。这正好也可以说,他没有听明白,或者说他虽然听明白了,却没有把它当回事。但是,如果他转过身去,就会被留住,这样就等于他承认,他真的听明白了,他确实就是神甫所叫的那个人,而且也愿意俯首听命。要是神甫再叫一次的话,K准会继续往前走。可是K等了好久,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便禁不住稍稍扭过头去,想看看神甫在做什么。神甫像刚才一样,安然地站在讲坛上,不过,他显然看见K回过头来了。要不是K现在转过身来直接面对他,那真可以说是小孩子在玩捉迷藏了。K转过身,神甫挥着手指招呼他走近一些。既然现在一切都无法回避了,他便健步——他既出于好奇,又急于想简短了事——朝着讲坛走去。过了前几排凳子,他停住脚步。可是,神甫觉得相距还太远,便伸出一只手,食指直指向讲坛近前的一块地方。K照办了;他站在那个指定的地方,不得不使劲地仰起头,这样才能看见神甫。“你是约瑟夫·K,”神甫说,他从石栏上举起一只手,打了一个叫人摸不透的手势。“是的,”K说。他想道,他以前对人说起自己的名字总是那么坦然,近来却成了他心上的一个负担,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现在都晓得了他的名字;要是在没有跟人认识之前先自我介绍一下该多好啊!“你是一个被告,”神甫特别放低声音说。“是的,”K说。“是我叫你到这里来的。”
神甫说,“想跟你谈一谈。”“谁也没有这样告诉我,”K说,“我上这儿来,为的是陪一个意大利人参观大教堂。”“别提那些无关的话,”神甫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祈祷书吗?”“不是,”K回答道,“这是一本城市旅游画册。”“放下它,”神甫说。K狠狠地把画册扔了出去,张开的书页折七皱八地落在地上滑过去。“你可知道你的案子很不妙吗?”神甫问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K说,“我该尽的心都尽到了,但至今毫无成效。当然,我的第一份申诉书还没有递上去。”“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神甫问道。“以前我想肯定会有个好结果,”K说,“可是现在,我自己有时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也不知道结果将会怎么样。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神甫说,“可是我担心结果将会不妙。他们认为你有罪。你的案子也许永远出不了低级法院的审理。
至少从眼下来看,他们认为你的罪有根有据。”“但我确实是清白无辜的,”K说,“这是一个误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成了罪人呢?我们大家都是人啊,彼此都一样。”“你说得不错,”神甫说,“可是,凡是犯罪的人都喜欢这么说。”“难道你也对我怀有偏见吗?”K问道。“我对你没有偏见,”神甫说。“谢谢你,”K说,“但是,所有其他参加审理这个案子的人都对我怀有偏见。他们甚至把自己那种偏见还灌输给局外人,我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曲解了那些事实的真相,”神甫说,“判决是不会突然而来的,诉讼程序不断进展,最终才能过渡到判决。”“那就是说,事情原来是这样了,”K说,他不禁低下头去。“你打算下一步对你的案子怎么办?”神甫问道。
“我还要寻求帮助,”K一边说,一边又仰起头来,看看神甫对这句话是什么反应,“我还有一些可以利用的机会没有利用呢。”“你过于寻求外界的帮助,”神甫带着指责的口气说,“尤其是从女人那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不是正儿八经的帮助吗?”“在一些情况下,甚至在许多情况下,我会赞同你的看法,”K说,“但绝非事事如此。女人具有很大的力量。如果我能够说动我所认识的女人一齐为我出力的话,就一定能克服重重困难,如愿以偿,尤其是对这个几乎只充斥着好色之徒的法院。那个预审法官,只要远远看见有女人送上门来,就迫不及待地要撞翻办公桌和被告,冲上前去。”神甫朝石栏歪起脑袋,讲坛的拱顶似乎现在才压住了他。外面的天气会是怎样的恶劣?阴郁的白天已经流去,夜晚来临了。大窗子上的玻璃画也不能发出一丝闪光来打破这四壁的黑暗。就在这时,教堂司事开始把大圣坛上的蜡烛一个一个地熄灭了。“你生我的气吗?”K问神甫。“你也许不知道,你在为一个什么样的法院效力。”他没有得到回答。“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经验,”K说。上面还是一声不吭。“我并不想冒犯你,”K说。这时,神甫打上面冲着K大声喊道:“难道你的目光就这么短浅吗?”这是愤怒中的喊叫,但同时又像是一个人在看到别人坠落深渊,吓得魂飞魄散时不由自主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