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大讲坛,就坐落在他的身旁,坛顶不大,呈拱形,上面斜挂着两个空落落的金质十字架,顶端相互交叉在一起,栏杆的外沿和连接立柱的石头上,都饰有绿色的卷叶花纹,其间雕着许多小天使,有的活泼,有的恬静。K走到讲坛跟前,从各个角度细细观察;石雕又精又细,卷叶花纹之间及潜藏在其后那深邃的幽暗,看上去就像是捕捉来固定在上面一样。K把手伸到一个幽暗的洞隙里,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石刻洞壁。他从来还不知道大教堂里有这样一个讲坛。这时,他蓦地发现,就在他近前的一排长凳后面,站着一个教堂司事。这人身穿一件宽大松弛的黑袍,左手拿着一个鼻烟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K。“他想干什么呢?”K心里想。“难道他觉得我可疑吗?还是他想求几个零花钱呢?”可是这个司事一见K注意上了他,便举起右手,随便指了个方向,两根手指间还捏着一撮鼻烟。他的举止简直叫人难以理解。K又踌躇了一会儿,但是,这个司事依然不断地在指着什么,而且还频频点头,拉开强调的架势。“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他低声自问,他不敢在这里大声高叫。接着,他掏出钱包,挤过最近一排长凳朝这人走过去。但是,这人立刻打出一个回绝的手势,耸耸肩,一瘸一拐地走开了。K小时候常常学着模仿骑马人的样儿,也迈着像这人一样的步子,轻快地颠来跛去。“一个老顽童,”K心里想,“他的智力就只配干这司事,瞧他那样儿,我一停下,他也停下,还偷偷地看我想不想跟着走。”K暗自好笑,跟着他穿过厢堂,几乎走到主圣坛跟前,老头儿依然不停地指着什么,可是K故意不回头去看。他指来指去,别无用意,无非是想甩开K罢了。最后,K不再跟他,也不想太叫老头儿担惊受怕了。再说,万一那个意大利人来了,还是别把这惟一的司事吓跑的好。
K又回到大堂里,寻找他放着旅游画册的座位。就在这时,他发现紧挨着圣坛合唱队座位的石柱旁,还有一个小讲坛。这个讲坛是用浅白色的石头砌成的,结构非常简单,也没有什么雕刻装饰。讲坛那么小,远远看去,酷似一个准备供奉圣像的空壁龛,布道人肯定无法从栏杆后退一步。再说,这个石砌的讲坛拱顶虽然不带什么装饰物,但起架就异乎寻常的低,而且如此向上砌成拱状,连中等个子的人在拱顶下也无法直立,只能屈身倚着栏杆。整个结构仿佛是为了折磨布道人而造的。既然已经造了一个既宽大,雕琢得又那么华丽的讲坛可用,为什么还要造这样一个呢?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是这讲坛上装着一盏已经点着的灯,K肯定也不会注意到它。通常在布道之前,才会点起这盏灯。难道现在要举行讲道仪式吗?就在这空空如也的教堂里?K向下望着那通往讲坛、紧绕着石柱而上的扶梯。扶梯看上去很窄,仿佛是石柱上的装饰品,而不是供人上讲坛用的。可就在讲坛的下面,却真的站着一位神甫,手扶着栏杆,正准备拾级而上,而且朝K望过来。K惊奇地笑了起来。神甫微微点了点头,K连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欠了欠身,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神甫轻轻地纵身踏上扶梯,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了讲坛。他真的要开始讲道了吗?或许那个教堂司事并不是那么傻乎乎的,而是有意把K引到布道人的跟前来?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这样做当然太有必要了;再说,刚才不知在哪块地方还有一位跪在圣母像前的老妇人,她也应该来听才是。如果真要开始讲道了,为什么不先奏管风琴呢?瞧那管风琴依然高高在上,不声不响,只是依稀在昏暗中闪现。
K考虑现在要不要赶快离开这儿。要是他现在不走,等讲道开始了,就走不开了,那就得一直呆到讲道结束。在办公室里,他已经耽误了那么多时间等客人,现在早就没有义务再等下去了。他看一看表,十一点了。可是,难道真的就能这样讲道吗?K一个人能代表众信徒吗?如果他只是一个想参观教堂的过路人,那又会怎样呢?
其实他也不过是仅此而已。可真太荒唐了,现在十一点了,而且是工作日,天气又这么恶劣,还要布什么道呢?这神甫——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神甫,是一个面容圆润,肤色黝黑的小伙子——登上讲坛,显然只是为了去熄灭那盏大概点错了的灯。
然而,事情却不是这样;神甫仔细地看了看灯,把它旋得更亮一些,然后慢慢地转向石栏杆,双手扶住石栏的边。他这样站了一会儿,眼睛四处张望,脑袋却一动不动。K向后退了好远,两肘撑在最前排的长凳上。他朦朦胧胧地看见那个教堂司事弓着背,就像完成了任务以后那样安然自在地蜷伏在什么地方,在哪儿,K自己也弄不清楚。此时此刻,大教堂里是多么寂静啊!可是,K不得不打破这片寂静,他没有心思再呆下去。如果神甫有义务非要在一个确定的时刻讲道不可,而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那就随他讲好了;他没有K给捧场,也照样会讲完道,就跟K在场肯定也不会增添什么气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