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而禁不住对这个意大利人冒火,都怪他招来了这样的麻烦,便狠狠地把字典塞到文件下面,决意不再准备了。然而,他即刻又意识到,自己总不能陪着客人,在大教堂里的艺术珍品前走来走去而哑口无言。于是,他几乎气急败坏地又拿出那本字典来。
九点半钟,他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莱尼问他早安,又问他怎么样。K匆匆谢了一声,说他现在没有时间跟她拉呱,得上大教堂去。“上大教堂?”莱尼问道。“是的,上大教堂去。”
“为什么要去大教堂呢?”莱尼又问道。K试图给她简短地解释一下,可是还没有等他开口,莱尼就突然说道:“他们逼人太甚。”这种既不是他惹起的,也不是他所期望的怜悯是K无法受得了的,他说了两声再见。可是当他挂上话筒的时候,却像是对着自己,又像是对着远方那个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的姑娘嘀咕说:“是的,他们是逼人太甚了。”
可是,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恐怕来不及赶到约会的地方了。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临走的最后时刻,他才想起了那本旅游画册,一大早没能找到机会把它送掉,现在要带着去。他把画册搁在膝盖上,一路上烦躁不安地在上面敲个不停。雨放慢了,但是天气阴冷潮湿,灰蒙蒙的,大教堂里不会看得怎么清楚。可久久地站在那冷冰冰的石板地上,准会大大地加重K的感冒。大教堂广场上空荡荡的,K禁不住回忆起:当他还是孩童时,这个狭小的广场周围的房子就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几乎所有的窗户总是垂挂着帘子。当然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拉上窗帘则比以往更理所当然了。大教堂里面看来也是空荡荡的。这个时候,自然谁都不会想到来这儿。K走过两个厢堂,只看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跪在圣母像前,两眼虔诚地望着圣母。然后,他还远远地看见一个教堂司事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一扇侧门的后面。K准时赶到了。他进来时,时钟正好敲响十一点,但是客人还没有来。K又回到大门口,犹豫不决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子,然后冒雨绕着教堂走了一圈,想看看客人会不会在哪个侧门旁等着他。可是,哪儿也不见他的人影儿。难道说经理把时间搞错了?谁能听得懂这种人讲话呢?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也得等他半个钟头。K已经很累了,想坐下来歇歇,因此他又回到教堂里,在一级踏阶上发现了一小块地毯似的破布,用脚把它踢到近旁的一条长凳前,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了裹,竖起领子,坐了下来。为了消磨时间,他打开旅游画册,随便翻了翻。可是他不大会儿又停下来。教堂里变得昏暗起来,他抬头望去,连就近厢堂里的东西也几乎分辨不清了。
远处,高高的主圣坛上,排列成一个大三角形的烛光闪闪烁烁。
K难以断言,他先前是否看到过这烛光,或许这烛光是刚刚才点燃的。那些教堂司事出于职业习惯,个个都步态轻盈,人们难以觉察到他们来去的脚步。K偶然回过头去,看见在他身后不远的廊柱上,点燃着一支又高又大的蜡烛。那烛光虽然挺迷人的,但要照亮那些大都挂在昏暗的厢堂小神坛里的画,则是远远不够的,反倒使那儿更暗了。客人失约不来,既有些失礼,同时也是明智的。因为即使他来了,什么也不会看到,至多也只能借着K的手电筒一点一点地搜索着看几幅画。K好奇地要试试用手电筒能够看到些什么,便走到近旁的一个小神堂里,登上了几级台阶,来到一道低矮的大理石围栏前,探过身去,用手电筒照着圣坛上的画。那持续不断的光亮在画前故意扰乱似的晃来晃去。K首先看到的、而且部分是猜出来的东西,是一位画在这幅画最边缘的骑士。他身材魁梧,披挂盔甲,倚着一把长剑,剑头插在面前光秃秃的地上,那上面只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草。他似乎出神地注视着一个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件。叫人惊奇的是,他竟守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或许他是派在那儿担任守卫的。K已经好久没有看过画了,他依依不舍地端详着这位骑士,尽管他无法忍受那手电筒的绿光,眼睛眨个不停。然后,他移动着手电筒,照亮这幅画的其他部分,才发现这是一幅传统风格的基督入墓图。但这幅画是新时期的作品。K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
现在看来用不着再等那客人了,可是外面准是在下着瓢泼大雨,况且大教堂里也不像K想象的那么冷,于是他决定暂时呆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