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原载1925年6月17日《晨报》副刊)
五两个生客
我是从满洲里买票的。普通车到莫斯科票价共一百二十几卢布,国际车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补票。到赤塔时耿济之君到车站来接我,一问国际车,票房说要外加一百卢布,同时别人分两段(即自满洲里至赤塔,再由赤塔买至莫斯科)买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卢布。我就不懂为什么要多花我二三十卢布,一时也说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车,那是四个人一间的。但是上车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为房间里已经有波兰人一家住着,一个秃顶的爸爸,一个搽胭脂的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几个月的乳孩;我想这可要不得,回头拉呀哭呀闹呀叫我这外客怎么办,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我添多少,搬上了华丽舒服的国际车再说。运气也正好,恰巧还有一间三人住的大房空着,我就住下了;顶奇怪是等到补票时我满想挨化冤钱,谁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来倒比别人便宜了十个左右的卢布,这里面的玄妙我始终不曾想出来。
车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实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来替我铺床,笑着说:“呀,你好福气,一个人占上这一大间屋子;我想你不应得这样舒服,车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你放进两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说多谢多谢,但是老太太应得陪像你自己这样老头子的;我是年轻的,所以你应得寻一两个一样年轻的与我作伴才对。
我居然过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车上消息说今晚有两个客人上来,占我房里的两个空位。我就有点慌,跑去问那位老先生这消息真不真,他说:“怎么会得假呢?你赶快想法子欢迎那两位老太太吧!”(俄国车上男女是不分的)回头车到了站,天已经晚了,我回房去看时,果然见有几件行李放着:一只提箱,两个铺盖,一只装食物的篾箱。间壁一位德国太太过来看了对我说:“你舒服了几天,这回要受罪了,方才来的两位样子顶古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东方人,你留心点吧。”正说着话他们来了,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肥的,一个瘦的;一个黑脸,一个青脸——(他们两位的尊容真得请教施耐庵先生才对得住他们,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风的雅号,瘦的那位得叨光杨志与王英两位:“矮脚青面兽”。)两位头上全是黑松松的乱发,身上都穿着青辽辽的布衣,衣襟上都针着红色的列宁像。我是不曾见过杀人的凶手;但如其那两位朋友告诉我们方才从大牢里逃出来的,我一定无条件的相信!我们交谈了。不成,黑旋风先生很显出愿意谈天的样子,虽则青面兽先生绝对的取缄默态度;黑先生只会三两句英语话,再来就是俄国话,再来更不知是什么鸟话。他们是土耳其斯坦来的。“你中国!”他似乎很惊喜的回话。阿孙逸仙……死?你……国民党?哈哈哈哈,你共产党?哈哈,你什么党?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见他们上饭车去了;那位老车役进房来铺房,见我一个人坐着发愣,他就笑说你新来的朋友好不好?我说算了,劳驾,我还是欢迎你的老太太们!“你看年轻人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老的不要,年轻的也不……”喔!枕垫底下可不是放着一对满装子弹的白郎林手枪?他捡了起来往上边床上一放,慢慢的接着说:“年轻的也确太危险了,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平常也自夸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与那两位形迹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旁,心里着实有些放不平,上床时偷偷的把钱包塞在头枕底下,还是过了半夜才落,黑旋风先生的鼾声真是雷响一般,你说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过来我还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有搬家,侥幸侥幸!
(本节原载1925年6月19日《晨报》副刊)
六西伯利亚
一个人到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不免有种种的揣测,有时甚至害怕;我们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亚:这个地方本来就容易使人发生荒凉的联想,何况现在又变了有色彩的去处,再加谣传,附会,外国存心诬蔑苏俄的报告,结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条平坦的通道竟变了不可测的畏途。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西伯利亚的交通照我这次的经验看,并不怎样比旁的地方麻烦,实际上那边每星期五从赤塔开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虽则是七八天的长途车,竟不曾耽误时刻,那在中国就是很难得的了。你们从北京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到赤塔,尽可以坐二等车,但从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劝你们不必省这几十块钱(不到五十),因为那国际车真是舒服,听说战前连洗澡都有设备的,比普通车位差太远了。坐长途火车是顶累人不过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晕车,所以有可以节省精力的地方还是多破费些钱来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国际车你的同道只是体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参预俄国人的生活时不妨去坐普通车,那就热闹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车间里四张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说给你们听听: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车,各式药瓶,洋油锅子,煎咖啡铁罐,牛奶瓶,酒瓶,小儿玩具,晾湿衣服绳子,满地的报纸,乱纸,花生壳,向日葵子壳,痰唾,果子皮,鸡子壳,面包屑……房间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细说,你们自己可以想象。老实说我有点受不住,但是俄国人自会作他们的乐,往往在一团氤氲(当然大家都吸烟)的中间,说笑的自说笑,唱歌的自唱歌,看书的看书,瞌睡的瞌睡,同时玻璃上的蒸气全结成了冰屑,车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莫有声息。偶尔在树林的边沿看得见几处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顶透露着一缕青灰色的烟痕,报告这荒凉境地里的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