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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欧游漫录

“谁叫你去来,这不是活该?”我听得见北京的朋友们说。我是个感情的人;老头病了,想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就去。那时候有许多朋友都反对,他们说:“老头快死了,你赶去送丧不成?趁早取销吧!至于意大利你那一个年头去不得,等着有更好的机会再去不好?”如今他们更有话说了:“你看老头不是开你玩笑?他要你去,自己倒反早跑了。现在你这光棍吊空在欧洲,何苦来,赶快回家吧!”

三离京

我往常出门总带着一只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多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次出门有一点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赘,甘脆的几件衣服几本书,谁来检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种不可解的转变,忽然间你改变了评价的标准。原来看重的这时不看重了,原来隐讳的这时也无庸隐讳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个干净,连你的脑子里五脏里本来多的是古怪的复壁夹道,现在全理一个清通,像意大利麦古龙尼似的这头通到那头。这是一个痛快。做生意的馆子逢到节底总结一次账,进出算个分明,准备下一节重新来过;我们的生命里也应得隔几时算一次总账,赚钱也好,亏本也好,老是没头没脑的窝着堆着总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时期也不长,就是中间一段交易复杂些,小孩子时代不会做买卖,老了的时候想做买卖没有人要,就这约莫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间的确是麻烦的,随你怎样认真记账总免不了挂漏。还有记错的隔壁账、糊涂账,吃着的坍账混账,这时候好经理真不容易做!我这回离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账务虽到暂时结清(那还是疑问),你店门还是开着,生意还是做着,照这样热闹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驾的账目又该是一塌糊涂了!

(以上文字原载1925年6月12日《晨报》副刊)

四旅伴

西班牙有一个俗谚,大旨是“一人不是伴,两人正是伴,三数便成群,满四就是乱”。这旅行,尤其是长途的旅行,选伴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论,我的经验,都使我无条件的主张独游主义——是说把游历本身看做目的。同样一个地方你独身来看,与结伴来看所得的结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爱妻或是爱友或是爱什么)当然有,但与其冒险不如意同伴的懊怅,不如立定主意独身走来得妥当。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实是太简单太容易了,尤其是欧洲,哑巴瞎子聋子傻瓜都不妨放胆去旅行,只要你认识字,会得做手势,口袋里有钱,你就不会丢。

我这次本来已经约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极了,他在西伯利亚打过几年仗,红党白党(据他自己说)都是他的朋友,会说俄国话,气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亏。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没有无条件的便宜,况且军官大爷不是容易伺候的,回头他发现假定的“绝对服从”有漏孔时他就对着这无抵抗的弱者发威,那可不是玩!这样一想我觉得还是独身去西伯利亚冒险,比较的不可怖些。说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发现他的公事还不曾了结,至少须延迟一星期动身,我就趁机会告辞,一溜烟先自跑了!

同时在车上我已经结识了两个旅伴:一位是德国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脸子,他的脑袋,他的肚子都一致声明他决不是别一国人。他可没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镇定,在他那一双闪烁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与提防危险的时候多,自有主见的时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说完全是叫啤酒与酒精熏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纠盘的拱着活像一只霁红碎瓷的鼻烟壶。他常常替他自己发现着急的原因,不是担忧他的护照少了一种签字,便是害怕俄国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衬衫。他念过他的叔本华;每次不论讲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倒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旅伴在车上结识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东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国先生满脑子装着香肠啤酒与叔本华的,我见了不由得不起敬,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简直的爱他了。我初次见他,猜他是个大学教授,第二次见他猜他是开矿的,到最后才知道他也是卖帽子给我们的。我与他谈得投机极了,他有的是谐趣,书也看得不少,见解也不平常,像这种无意中的旅伴是很难得的,我一途来不觉着寂寞就幸亏有他,我到了还与他通信。你们都见过大学眼药的广告不是?那有一点儿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烧胡是不往下挂的,修得顶整齐,又黑又浓又紧,骤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他的眼最表示他头脑的敏锐,他的两颊是鲜杨梅似的红,益发激起他白的肤色与漆黑的发。他最爱念的书是Don Quixote,AriostoAriosto:通译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代表作为长篇叙事诗《疯狂的奥兰多》。是他的癖好,丹德当然更是他从小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