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她的老太爷,此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什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火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能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们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记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本节原载1925年8月1日《晨报》副刊)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 Art The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拔垒舞(ballet dance)ballet dance:芭蕾舞。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鸟》、《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G.k.ChestertonG.k.Chesterton:通译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新闻记者,著有小说《诺丁山的拿破仑》及以布朗神父为主人公的侦探系列小说等。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The man who was Thursday:《一个名叫礼拜四的人》。,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了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上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大子都不曾化,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的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个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枯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涌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枯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