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我的朋友上那边问去了,我在一个转角站着等,那时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阴沉),夕阳也不知从那边过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你们没见过大金顶的,不易想像他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窗上的反光已够你的耀眼,何况偌大一个纯金的圆穹,我不由得不感谢那建筑家的高见,我看了西游记封神传渴慕的金光神霞,到这里见着了!更有那秀挺的绯红的高塔,也在这俄顷间变成了粲花摇曳的长虹,仿佛脱离了地面,将次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上(他父亲与他并肩)只是一块瓷青色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与生死的年份,有铁栏围着,栏内半化的雪里有几瓣小青叶,旁边树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转动。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来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个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牧师(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了,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经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本节原载1925年8月10日《晨报》副刊)
十二“一宿有话”
——真正老牌“迦门”那晚上车我的手提包里有烟,有糖,有橘子蜜酒。
睡车每间两个床位,我的是上铺,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国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唉仆欧!(他意思是沙达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谢。抽烟?
你到巴黎去长住?
不。
我当过军官——在德皇御队里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从头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对敌是谁——是英是法?
全打过。
你杀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国人,一千英国人。
谁会打些?
英国人;法国人不成。
为什么?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杀了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法国女人呢?你们一定多的是机会。
喔要多少?她们可不干净你知道。洗得不够你知道。司墨漆希,哈哈。
她们可长得好看不是?不比贵国人差对不对?
喔好看是有的,可没有用。她们不行,没有好身体,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伤?
喏你看!(他脱了褂子,剥开里衣,露出一个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断了,凹下一个大坑,皮扭扭皱皱怪难看的。)
现在没有事了?
啊,你试试。(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铁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个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面,打中就破了——我带了十三个大的。
你打了美国兵没有?
没有,我打法国黑兵,顶没有用,比小鸡还容易捉。
再抽烟,请。你现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还愿意打仗吗?
当然!十年内你看着,德国打败英国法国。
怎么打法?
俄国人会得帮我们。他们先拿波兰,法国人的左腿就跛了。
阿那你少不了中国人帮忙!
不错不错;日耳曼,俄罗斯,支那联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国“卡波脱”(破),日本卡波脱,美国卡波脱,英国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爱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们自己没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请,祝福我们将来联合的胜利!再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