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洲心想,今儿的星儿可真亮。
不知道小婉会不会喜欢。
尽管头痛欲裂,杜洲的潜意识却格外清醒。他心想,有一句话一直忘了对她说,真是遗憾,想说——自己这一生拼死拼活所挣得的厚福不过是为了分你一半,即使斩刀折剑,淌血成河,也是愿意的。
可惜的是,再也不能了。
2
杜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那么清楚地梦见她了。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能。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没了她相随,年岁蹉跎得不像样子。在这错的梦,错的时空追忆中,如果真的要从故事最开始发生的某个瞬间说起,那对杜洲来说最好的地点应该是在火车站的咨询台下。那年隆冬,杜洲八岁,苏婉五岁。
“妈妈,我们要坐绿皮车去哪?”
“去找姥姥呀,姥姥家可多好吃的小饼干了。”
“好吃的?不用付钱就可以吃吗?”
“是的呀,洲洲只管吃饱小肚子哦。”
“好!那洲洲一定乖乖听话!”
那时候年纪还小的杜洲不明白,到底是多大的苦难让妈妈在人潮汹涌的候车队伍中落泪,也不明白自己是她苦难的根源,更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张票。
杜洲只觉得自己聪明,看到了售票处的身高测量表,暗自窃喜自己没超标,可以免费上车。
一定是这样,妈妈才不需要买他的票,省下来钱能吃好多小饼干,妈妈也不用每日上夜班到很晚了吧?哪怕只休息几日,妈妈也能早早吃上晚饭啦,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滋味可不好受了。想起这个,杜洲摸着肚子不停摇头。
那时杜洲每日做家务,却和妈妈上班的时间错开,妈妈回来的时候总是他入睡时。终于有一天,他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被瞌睡打倒,早早地估计好时间,踮起脚泡米,做饭。到六点就准时摆好碗筷坐在门前小桌旁等妈妈,可等啊等,从黄昏等到深夜,从门前大批人群路过到寥寥无几,妈妈还是没回来,杜洲把锅里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冬天实在冷的太快了。最后杜洲穿上他所有的厚衣服,一件又一件,努力穿上后肿大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然后他抱着电饭煲里的饭和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洲洲?怎么不到床上睡?”
“妈妈,你吃饭了吗?”
“我和刘阿姨新学的菜式,好吃吗?”
“好吃,我们洲洲做菜真好吃呀。”
犹记得妈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却高兴的不得了,因为终于能和妈妈一起吃上他做的饭了。
火车站里的杜洲仰头看向妈妈,朴素的衣着,年轻的脸颊上却多了为生活奔波的疲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妈妈的手。
杜洲过了很多年还记得,那双很大的,略显粗糙但是还是温暖的,属于母亲的一双手,到后来却不知怎么地,将他缓缓放开了的手。
3
人潮涌动,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光线被吞没。
“妈妈?妈妈?妈妈!”
“小朋友,小朋友看这里,和妈妈走散了吗?”
“我想找到我妈妈,你能帮我吗?”
幼小的杜洲懵懵懂懂被工作人员安置到了火车站的咨询台,询问相关情况后,为无助的杜洲广播了相关寻人启事。
“杜洲的母亲,杜洲的母亲,您的孩子由于客流量过大与您走失,目前已安全于火车站一楼咨询台,听到请速到咨询台,重复一遍……”
寒风迎面,吹得杜洲一个冷颤,觉得心里的那取暖的火苗正在缓缓衰弱下去,慢慢蹲了下来抱紧自己,埋头啜泣。
“你也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吗?”
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色蓬蓬裙,还有那一看就是母亲精致用心别在腰间的浅色蝴蝶结。
“不用担心,我可有经验了,这些大人忙忙碌碌清点行李,压根不管我们。”
“可到头来呢?”小姑娘摊手,叹气。
“还是要急急忙忙奔来咨询台找人。”
“别担心,你妈妈清点完行李就会来啦。”
“他们应该没那么快来,估摸还得一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仍石子?”
杜洲擦擦眼泪,觉得小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妈妈一定是行李太多了,清点着昏了头才把他弄丢,他乖乖等着妈妈就好。
“来就来,我可是扔石子高手!”
“哼!小哭包!
话可别说太满了!看本女侠出招!”
“你耍赖!”
“你才耍赖!”
“话说我叫苏婉,你叫啥啊?”
“我叫杜洲。三点水的三州。”
“行,那你就跟着本大侠行走江湖吧!”
“大侠才不像你这样耍赖!”
广播里的寻人启事仍在一遍遍播报,他们也在这枯燥的背景音中乐此不疲的玩着消磨时间的孩童游戏。
4
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孩童们终于被迫打断了游戏进程——小姑娘的父母寻来了。原来是小姑娘的记错了日子,后日方才启程的事,记成了今日,吃完早餐趁父母清点携带行李疏漏之时,悄悄溜到了火车站早早等候。父母直至中午才发现不对劲,苦苦寻求一顿好找,这才到了火车站咨询台。那急切扑过来抱紧小姑娘的母亲眼里一片盈盈水光,没有责备,只是轻轻拍打小姑娘的手背,以作警醒。
杜洲拿着石子,愣在了原地。他想,别人的妈妈来了,他的妈妈还要在路上耽搁多久呢?难道妈妈又去上夜班了吗?杜洲想得入神,当被小姑娘盛情邀请去家中吃饭,也不自觉的点头,自然而然地与那小姑娘挽手上了车。等回过神来,已经是晚上吃过饭后。
“小朋友,你妈妈住哪里呀?我们把你送回去吧。”杜洲详细说明来由后,小姑娘的母亲,让杜洲叫她苏阿姨。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向杜洲伸出手,“原来是这样,不用害怕啊。来,牵着阿姨,阿姨带你回家找找妈妈。”
可是杜洲万万没有想到,来到旧房门前时,却是房门紧锁。楼上的房东太太听到敲门声响,从窗口探出头来。
“唷,杜洲,你妈妈不是带着你回姥姥家吗?怎么没带钥匙?忘带东西啦?”
杜洲对这个经常增收租金,克扣多的押金的房东阿姨记忆深刻,明明自己手里也不富裕,却依旧对他们苦苦相逼。
后来的他才终于明白,不是穷人何苦为难穷人,是无奈的穷人只能为难穷人。
“房东阿姨,你有见过我妈妈吗?”
“你妈妈今早不是带着你赶火车了嘛?“
“我想想,哦,她说是十点半的火车啊?”
“她好像是不回来住了,东西说全都不要啦,因为家里变故还是咋了赶着回去,所以房子已经退啦。”
全都不要的东西里,也不要我了吗?杜洲愣愣地想着,险些站不稳。他仔细回想着桩桩件件,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是碗筷没有洗好,还是饭做得太硬?是作业字写得不公整,还是妈妈早就想要丢掉他了?
像丢掉旧房里所有破旧不堪的家具般。
身旁的苏阿姨突然蹲下来,抱紧了失神的小杜洲。“别怕,别怕,我们先回家。”家?他还有家吗?还能回哪里?没有妈妈的家,还能是一个家吗?
一起牵手回到苏阿姨的住所,杜洲被安顿好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苏阿姨轻轻带好门,转身去了楼下的书房。
“那小男孩应该是被遗弃了,怪可怜的,这么大冷天,明儿又该下一场大雪了。”
“但是人家父母也会着急的啊,我们还是把他安置在福利院里,让父母认领”
“他母亲十点半的车票早就走了!还指望什么?火车倒退?还是良心发现?”
“你不是不知道我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这一趟回去不知又要多少争端?可你不是平添烦恼吗?”
“既然他们那么想要儿子,那就给他们一个儿子,两全之法不好吗?”
“算来你也有十年没有回过家了吧,就这么交代出去了吧,明天我就办手续。”
“万一他的母亲再回来找他呢?你这不是横插一脚分开人家母子吗?”
“她不会回来了。我留了房东太太联系方式,刚电话里说她之前未婚产子,倍感羞耻,这次回去,是要与别人成婚了。”
“哎……”
又到风霜利剑急相逼的凛冬了。
喝多再被冷风浇个透醒,又跌入梦中的杜洲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