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匪

2
　农历十五，天光乍破。
　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打文件，大步流星地拐进二楼的走廊，继而推门而入。光中漂浮着的尘埃瞬间活络在那人周围，整齐熨帖的西装让他身材更显高挑，肩膀亦宽厚。不可否认的是男人的模样确实生得耐看，天庭饱满，鼻梁挺直，羊脂肤白。沉默时，桃花眼微微上挑，低头颔首间盈了几分傲气。可笑起来后，眼角却绽开温柔的细纹，像夏日湖面泛起的涟漪。沈慎放下文件，随后抬手让领带微微松开，继而端坐在会议桌旁，眉目中渐生几分倦意。

　　“哟，这不是小胜嘛！早就听说了，你这次和大哥可赚得不少啊。”一如既往地，这声音总带着一股老鸨揽客的奇怪语调。“二哥，shen，慎重的慎。”“哎呀，四川人分啥子前后鼻音嘛。”被唤作二哥者，是聚生集团的二当家，全名杜洲，名如其人，经常瞎诌一些有的没的，没个正型。杜洲身着一身椰子树黑白衬衫，踢踏着一双绿色人字拖向沈慎走来，活像一块人形椰汁瓶立牌，嘴里叼着一根烟，痞痞地笑了一声。烟雾缭绕中模糊了样子，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细碎的烟灰从烟头上掉了下去，落了一些在沈慎深蓝的西装外套上。沈慎用手轻扫了一下衬面，继而十指交叉，抬眼看向杜洲。男人浓眉，高鼻梁，深陷的眼窝，黑眼圈显得几分憔悴，眼下的泪痣恰到好处。沉默时阴沉，笑起来却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沈慎岔开了话题，“听说二哥要结婚了？”杜洲顿了一顿，用手散了一下烟雾，继而灭了烟。杜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得像个上台领第一名奖牌的小学生。

　　“这不，她说想要个胖小子扫地玩么，就由着她呗。”“下个月十五号，你能来一定要来啊！”沈慎轻笑一声，起身走向饮水机，“大哥没说什么？”那人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要是说他全力支持你会信吗？”沈慎心道，我宁愿信天上掉钱。“也没多大事，押上了点东西，最后赌赢了。”沈慎想，一只手还是一条命？利弊权衡后是否值得？他恍惚间看见杜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精致的请柬，小心地放在了桌上，一抹红在众叠衰败的白纸中格外刺眼。

　　“小胜，即使生死抛外，人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的。”“无论走多久，多么大起大落，有个温暖的房子，有人为你留着灯，做好饭菜等着你，你回家就有一口热汤，那样平稳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嘛。”沈慎拿着水杯的手一颤，抬眼看向那个三四十岁仍赤子之心的男人，“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太会说话，大概就这个意思吧……”杜洲轻叹了一口气，把手在裤袋里一放，“这么多年，真的有点累了。”
　　
　　让沈慎想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接触面前这个男人的呢。是小学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听母亲骄傲地介绍她的挚友们，自己却被杜洲用一根棒棒糖收买着打字的时候，还是高中的时候，与家里闹翻后，在他的门口坐了一夜最后被邀请进那个脏乱差的出租屋里吃了一碗撒了葱花、热腾腾的鸡蛋面的时候？
　　沈慎不知道，他似乎从未看清过面前这个，对自己亦师亦友的人。

3
　　沈慎只清楚记得，很久之前，那时候母亲还在知名企业当高管，结识名流无数，可介绍过的挚友们在她病重辞职后皆不见踪影，唯有那时候坐在远处的大哥时时惦记。后来杜洲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沈慎在后街喝了人生的第一次酒。在烧烤的浓烟里，茫然地看了街边的人流许久后，沈慎诚心诚意发问，“说实话，杜哥你是不是喜欢过我妈。”杜洲歪着头，沉默着，仔细听了一下，以为要回答什么世纪难题，没成想是一个八卦。
　　
　　杜洲笑着摆了摆手，似是烟太大，呛到了眼睛，眼眶腾地变红，沈慎赶忙拿起了扇子扇走烟雾，“这烟也忒烦人了！”杜洲说完后，下一句话在嘴边打个转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成了一句：“苏婉年轻的时候啊，比你见过的美一百倍！可我当初老说她丑丫头，后来就长歪了……”话音一落，杜洲就捧腹大笑了起来，“他们那时候说她像福娃晶晶，我心里一比划么，嘿！你别说，还真有点像！”继而拿着酒杯，醉醺醺地用手指点着沈慎的额头，“小胜啊……你要是长得再像你妈一点该多好。”再像一点，就好了。

　　沈慎不明所以地给杜洲倒酒。嘈杂闹市中，没有人听见那一声轻得听不见的叹息和不经意跌落水泥缝隙中的那一滴眼泪砸在地上的声响。如果她当初听了我的话，多好。杜洲心想，如果我再强硬一点，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嫁给那个废物，如果她没有为了他当全职主妇，最后也不会被嫌弃“米虫”，也就不会遭遇家暴而落下一身病根，最后落得身死异乡的凄凉收场。人生跌宕，也不过几回合。自己又怎么读得懂她的选择？杜洲仰头饮尽一杯白酒，喉咙辣得像被火烧过。他醉眼迷离地看着人流，声音却往沈慎这边漂。“小胜……人的一生说到头，寥寥几句就能收尾……”

　　杜洲打了个嗝，“无愧于心，小胜……这一生，一定要问心无愧！”杜洲醉死过头之前，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身后带着光，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她穿着一身肥大的蓝白校服，在他旁边站定。从杜洲的角度望下去，看到她一边用自己的小手牵着他的书包带长出的那一截，一边小声嘟囔着自己的裙子能不能再修身一些，月考的物理还是过不了，不知道是谁又给她写了情书，她觉得那个字好丑哦……他认真聆听她的少女心事，他多想回到那个时候，认真地夸她新买的裙子好看，再在夏天的风里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再熬夜做无数练习，只为帮她拿下试卷的所有难题，好回家交代，他想再伸出手，帮她拿着她装着各种玩意儿的，沉甸甸的小书包，然后说一句“丑丫头，来啦。”
　　
　　可终究只抓到一片虚空的幻影。

　　杜洲心想，今儿的星儿可真亮。不知道小婉会不会喜欢。
　　尽管头痛欲裂，杜洲的潜意识却格外清醒。他心想，有一句话一直忘了对她说，真是遗憾，想说——自己这一生拼死拼活所挣得的厚福不过是为了分你一半，即使斩刀折剑，淌血成河，也是愿意的。
　　可惜的是，再也不能了。

———我是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