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海解脱（完整修改版）（上）

　　明媚的阳光中带着几分忧伤，透过洁白的窗帘参差映照在窗前少女布满愁容的脸上。她看起来正是豆蔻梢头，十四五岁的样子，时不时把头底下去轻声叹息。

　　房间里难得的寂静被打破，门外后母叫嚷的声音不断骚扰着她的耳膜。后母，也是她的养母。只是可能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她本不属于这个畸形的家庭。

　　

　　云梦，明天姐姐不在，你可别翻了天。宁雨萱对她的孪生弟弟宁云梦再三叮嘱道。

　　这天，雨萱激动极了。明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年一度、机会难得的“Alpha杯（阿尔法杯）”全国小学生数学竞赛了！雨萱用心准备了整整一周，几乎把整本《尖子奥数》给吃透了。要知道《尖子奥数》每一题都极度烧脑，刚开始雨萱每做完一页纸额头就会烫得吓人，到后来也渐渐适应了。

　　云梦漫不经心的吃着薯片，点了点头，“姐，按理说你平常智商比人家慕容樱子还低那么多，我真担心你可怜的大脑会应付不来。”

　　“懒得理你。我先睡觉了。”雨萱说着打了个哈欠。

　　

　　星期六，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雨萱一下了地铁，靠着路人的指引来的一座灰色的三层建筑物前面，建筑物的正门上挂着大红横幅：“阿尔法杯”全国小学生数学大赛考场。天哪，人多的简直成了一窝蜂！

　　雨萱好不容易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挤过去，找出准考证，在某个考场靠墙的位置坐下，满脸阳光自信地和旁边的考友们打招呼。

　　焦急的等待后，考卷被依次发了下来，雨萱胸有成竹开始答题。由于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刷刷刷，四页卷子已经做完两面了。

　　突然，原先胸有成竹的雨萱突然停下自信作答的笔尖，皱起眉头思考起来，这是一道难题，《尖子奥数》中也似乎没有类似的题目。如果她最好的朋友文丝音在就好了，要不是因为她准考证弄不见了，她俩本可以一起比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宁雨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道题的解法。不应该在一棵树上吊死，时间贵于黄金。宁雨萱慌忙抓起笔先做起后面的题来。

　　

　　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雨萱的耳膜突然接收到了一声似雷霆般的巨大爆炸声，估计心脏不好的人可能当即心脏停跳。这声雷简直刺破了雨萱脆弱的耳膜，她的脑子突然嗡的一下什么也想不了了，“啊”的一声朝后倒了下去，后脑勺狠狠撞在了坚硬的墙上。与此同时，一阵灼热的气浪掀来，贴着雨萱的脸。

　　雨萱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望着不远处，一片狼藉，火光冲天。恶心的烟雾弥漫在周围。考生们惊叫着、哭喊着四散逃命，但有些人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地上躺着一些孩子，他们的稚嫩的嘴角上淌着鲜血，焦头烂额。

　　

　　发生什么了？什么情况？？？宁雨萱只觉得头很痛很晕，眼冒金星，什么也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地想找个后门出逃升天。

　　雨萱踉踉跄跄从后门里跑出去，考场后面是一片空地，稀稀疏疏的松树环抱着。雨萱不知道该往哪走，因为……头真的很晕很疼！什么也无法进行思考，就像梦游一样。她环视一下四周，正准备找条路走，即便她也不知道往哪去。一辆面包车停在树林里。是怎么开进来的？——她无力地看着几个中年妇女走下车，来到她身旁，满脸不怀好意地说：“小妹妹，你一个人多危险，跟我们走吧。”说着，另一个妇女还用一块红绸布把她的嘴巴堵住。

　　雨萱晕晕乎乎中毫无反抗之力，只好任由中年妇女把她拉上车。雨萱感到了不对劲，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巴仿佛抽了筋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她还不敢相信，难道自己……

　　

　　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一幕此刻居然降临在了自己身上，曾经让她深痛恶绝的一类人此刻就要对她伸出魔爪，那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不止一次让她落下眼泪，也但也心存侥幸。

　　这一切……怎么这么突然！

　　雨萱的大脑清醒了一些，闷热的车厢里她不敢出声，窗外看似平常不断远去的景物如今就代表了她将不得不一步步走向那个令她无法想象的未来。

　　一想到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她的泪水就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可终究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难道自己真的被拐卖了？

　　噩梦，在这个花季女孩的身上，即将开始。

　　

　　不知道车子一路颠簸了多久，城市的水泥森林已经消失淡去，虽然也有许多房子矗立在路的两旁，但主要都是些低矮、老土的平房。

　　破烂的面包车停泊两栋楼之间的阴影里。

　　“下来！”一个中年妇女把雨萱拽下车。

　　雨萱的手被缚得紧紧的，几次想挣脱未果。中年妇女的手就像老虎钳子一般，握得越发紧了。把雨萱疼得呲牙咧嘴。

　　鸡叫声不时传来，雨萱被中年妇女带的一座小房子前。小房子的外表显得很脏，窗户也被堵得密不透风。

　　另一个中年男人突然走过来，把雨萱的手换过来。中年妇女拿出钥匙，在朽烂的木门上摸索一番，总算是找了个生锈的钥匙孔。随着令雨萱毛骨悚然的“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了——

　　这时雨萱本能地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倒流进了嘴里——是辣的，如同芥末一般。起初是嗫嚅，然后雨萱开始使劲挣扎、哭喊起来：

　　“不要！不要！你们这些人贩子，你们好坏！我要回家！”

　　可是人贩子的魔爪她终究没有挣脱。中年男人蹲下来，用满脸的细胡茬和一双小眼睛面对着雨萱：“别哭了，小姑娘哭多了眼睛都肿了，爹妈就不喜欢了。”

　　雨萱筋疲力尽了。

　　

　　那间屋子里有一盏小灯，灯光昏暗，有好几个孩子在哇哇哭闹。看起来她是这里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

　　雨萱咬着嘴唇，闭上眼睛站在房子里靠墙壁的位置。婴儿秽物的味道扑鼻而来，同时她听见幼儿尿尿的声音。

　　“哇——”雨萱干呕了一声。虽然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她此生都无法忘记那情景。

　　“爹！妈！”幼儿嘶声力竭的哭喊。

　　雨萱捂上了耳朵。

　　这些孩子，比她更小，有着同样命运，可能将会更悲惨。

　　

　　雨萱叹了口气。

　　那天，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对满脸和蔼的年轻夫妇，竟会是她未来的养父养母。

　　“真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是人贩子的帮凶！”

　　未来的养父养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黏糊糊的糖：“乖，吃了。”

　　城市里的孩子谁还稀罕这哄小孩的东西？雨萱蛮横地把糖摔到地上。年轻夫妇中的丈夫皱了一下眉……

　　

　　图-宁雨萱的校园照

　　

　　宁雨萱长得可真谓是“美目盼兮，娉娉婷婷。”沉熟稳重，天生丽质。这夫妻俩虽然对宁雨萱扔糖多少有些不悦，但起初还是很喜欢宁雨萱的。

　　丈夫，不，宁雨萱今后的养父姓慕容，意味着宁雨萱从此也要改姓林。虽然她曾经很喜欢林这个姓，但人被强迫做一件事时，总会感到不满。

　　夫妻俩在外做生意，手头积攒了一小笔钱，也算家境不错。只不过，妻子以前因为意外而不能怀*孕，婆婆又迫切的想要抱孙子，只好出此下策。虽然起初是要男孩，但夫妇俩却看中了雨萱，于是以仅仅四万元的身价雨萱便莫名其妙成为了这户人家的女儿。

　　妻子为了哄雨萱开心，就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还请人把一间房装修了一下，作为雨萱今后的卧室。外表看起来，夫妇俩都很友善，也很善待雨萱。只不过，再好的生活和物质条件，又怎能弥补他们和人贩子共同犯下的罪过对雨萱永久的伤害和雨萱的亲人失散之痛呢？

　　

　　不，一切更像是一场梦。“去参加‘阿尔法杯’，然后爆炸了想要逃走，结果误打误撞上了人贩子的地狱之车，成为一户姓慕容的人家的养女。”这一切怎么更像是慕容樱子写的狗血剧呢？如果那个慕容樱子看到了，一定会对此大书特书，不弄个万把字心不甘情不愿。

　　可是，狗血剧情也很快平淡下去。夫妻俩说对外是养了个干女儿，还给雨萱弄了个假身份证。雨萱看着身份证上的“慕容佳”，心里难受成了一窝蜂。

　　

　　养父都很忙，往往晚上很晚才回来，就由养母来照料雨萱。看着养母那虚情假意的笑容，雨萱恨恨的，每天晚上睡觉时眼泪都倒流进了樱桃小嘴里，是芥末般的辣，然后带着忧伤与苦涩的难受心情做着思亲人的梦或彻夜不眠。雨萱从没有这么思念她的妈妈过，即便是在夏令营里。

　　她从不止一次的噩梦中醒来，每每都被养父母虐待的梦吓醒，可现实生活中养父母却又是那么和蔼。

　　

　　雨萱在家做家务。她本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却又有一种很奇怪的、逆来顺受的想法。“既来之，则安之。”这种想法显然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加成熟。

　　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半学期没去上课了。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有三个月了。

　　大概，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吧。

　　同学们如何了？如果了解我此时此刻的处境，大概会十分诧异吧，尤其是她最好的闺蜜文丝音，一定会含着泪握紧拳头，想尽一切办法来救她，或者是竭尽所所能安慰她。

　　爸爸妈妈又怎么样了？妈妈大概已经哭成个泪人，日夜不眠肝胆俱裂了吧。

　　想到这里，外表本已渐渐适应的她突然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雨萱丢掉扫把，扑倒一床柔软的蚕丝被子上大哭起来。被子很快被泪水浸透了。

　　不是为自己，也没有受委屈，就是一种关心对方牵挂自己的状态，这种心情很容易触发泪腺，是一种奇怪的愧疚。

　　

　　可是，为什么自己不逃走呢？现在正是大好机会。想想云梦、文丝音，还有你的爸妈。

　　但是方圆，举目皆是树木荒草，人烟沓迹。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吧，出逃升天吧，一切都好说。

　　雨萱终究没有离开这里。雨萱没有想到，这次与机会失之交臂的代价，可能将是她的青春年华。

　　

　　至少，现在的处境还不错。比起在家里紧张的学习和宁云梦无时无刻的骚扰，以及爸妈的吹毛求疵，养父养母对她倒也挺好的。也许是因为当初那几万元，也许是从心底里，就把雨萱当成了一个亲生的孩子，也许是雨萱也确实表现得乖巧懂事（虽然更多的是胆怯与不自在），倍加疼爱。

　　雨萱有些生分，但并不嫌弃。

　　外人看了，必然会断定这是一户甜蜜的三口之家。每天中午，养母会满脸和蔼地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雨萱刚来时还会有些抗拒和嫌弃，渐渐地，也被养父母的好感动了，至少对养母的那一碗面不再拒绝，有时还会衷心地表达赞叹。

　　至于那个属于自己的家，当然在雨萱心中占据着更多分量。不过，“就当做是来借宿的好了”，雨萱常常这么想。

　　

　　

　　

　　

　　

　　雨萱在暑假里无聊至极，其实这也无所谓暑假了，每一天从心底来说都是煎熬，养母的面也无济于事（“我宁雨萱就被区区一碗面给收买了？！”），但是现实生活中却无动于衷。如果是警察来解救自己，可能会比较理想，虽然这像童话中的故事。雨萱苦笑了一下。

　　就好像小鸟可以离开鸟笼，却愕然发现四周就连一棵可供栖息的树叶没有了。于是对自由无动于衷，宁可边在心中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做着那个悲伤的梦，也不肯离开舒适的鸟笼的怀抱。

　　就好像那个著名的实验：青蛙放在凉水里面煮，直到煮死也没有尝试逃脱。

　　

　　一个月后的某天。

　　养父走进了宁雨萱的房间，说：“明天，你可以去上学了。”

　　什么？雨萱一阵错愕，但很快平静下来。好嘛，这家人也听够意思的。雨萱欢天喜地地走进客厅。客厅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粉色Hallo kitty 书包，还有一些文具、书。

　　雨萱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快，就又六年级了吗？”

　　

　　教室里，原本喧闹的声音随着上课铃渐渐平息，一袭黑发朴素长裙的班主任走进了教室，她后面还跟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来，给大家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雨萱的大拇指指甲紧紧抠着食指，极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个本非属于她的名字，小声说：“慕容佳，今年十一岁。”

　　“好。慕容佳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去挑个位置坐下吧。”

　　雨萱一眼就看到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她的身旁有个空位。见雨萱望着自己，那个女生连忙热情地指指身旁空位：“来这里坐吧。”雨萱低着头快步穿过教室，坐到女生旁边，小声说了声“谢谢”。

　　雨萱不经意瞄了她一眼，顿时惊诧地发现她的胳膊上……有一道道浅浅的、已经变成紫色的疤痕！隐藏在白嫩的皮肉间，却触目惊心。

　　

　　夏日的酷暑还未褪去，教室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风扇呼呼地转动丝毫没有任何懈怠，所有人的脸上却早已蒙上一层滴水的红霜。拼命鸣叫的蝉与蟋蟀，躲在树荫下展现着自己的歌喉，仿佛要引来所有漂亮雌虫的目光。

　　那一年，雨萱被人贩子拐卖到了贵州。如果她没记错，她的好闺蜜文丝音，此时应该已经被评选为了“中国十佳小作家”之一，光彩无限。可是她，却没能到台下为她祝贺。

　　文丝音答应过她，等暑假回来，她的第一本书就可以出版，为学校争荣。四年前夏日的阳光也是这么明朗，可是今天，却无异于一种酷热，一种煎熬。

　　伫立在窗前的宁雨萱转身躺到床上，脑中的回忆却没有停止。转来这所新学校的第一天，她是那样害怕，面对班里某些同学指指点点的目光，一些男孩子的窃窃私语。

　　但是那个手臂上有着伤痕的女孩，却始终对她保持着友好的微笑，不禁让雨萱感到放松和亲切。雨萱第一眼看到她的伤痕的时候诧异极了，但她那清朗的目光却让雨萱不好向她问起这事。

　　这一天，这一节语文课，上的正是《山中访友》。女老师朗读课文的声音是那样甜美亲切，雨萱也很快融入到这个陌生的课堂当中了。

　　

　　“佳佳，我想跟你做好朋友。”

　　宁雨萱听到这话愣了愣，不过很快明白过来：所有人都以为她叫“慕容佳”，当然要叫她“佳佳”了。不过，城里的孩子一般是不会这么直接了当的向对方说“让我们做好朋友”的，雨萱感到有那么一点不自然。不过，望着那个同桌澄澈的大眼睛，她很快放松了，用轻松的口气问：

　　“可以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雅雯。”同桌说。

　　郑雅雯，这个名字在女孩当中倒不算少见，宁雨萱曾经的学校就有一个叫郑雅雯的高年级女生，可惜在宁雨萱三年级的时候就出了车祸，再也没回到他们学校。眼前这个郑雅雯，倒跟那个死于车祸的郑雅雯有几分相像，她们都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粉红的樱桃小嘴。

　　到了下午，雨萱和郑雅雯就真的成了一对好朋友。这种奇妙的友谊来如风，总能给踏入陌生群体的孩子一种依赖和安慰。只是……

　　

　　“……”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哦，是那几道疤痕对吧。是这样的……”雅雯把雨萱拉过去小声把伤痕的来历一五一十都讲给了雨萱听。原来呀，郑雅雯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镇上的杂货店里买卡片，突然被一个挥舞着小刀、嗷嗷乱叫的疯叔叔冲过来砍伤了。多亏路上的好心人看见了，赶跑了疯叔叔，还把她送进了医院，打了破伤风针。当时她的脸上、胳膊上，都有渗血的伤痕。不过脸上的伤不重，被隔壁的老人用草药敷好了，倒是手臂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雨萱听着，开始同情起这个小女孩来。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脸上依然是抹不掉的阳光。

　　有了郑雅雯这个新朋友，虽然雨萱还是有些郁郁寡欢，却也不再害怕这陌生的怀抱了。生活变得坦然了许多，既然伤痛无法忘却，那就暂且让不快抛诸脑后吧。想到这里雨萱坦然了许多。

　　

　　当生活麻木了，很久没有再做过梦的时候，噩梦，总会出其不意的降临。

　　大概是在和郑雅雯认识的八个星期后，那是一个雨天，倾盆的大雨间，时不时夹杂着一些细细密密的毛毛细雨。

　　学校里有很多同学等着爸爸妈妈来接送。雨萱从书包里掏出一件黄色的塑料雨衣，废了好大劲儿才把笨重的雨衣套到了身上。平心而论，这户人家对她到这挺好的。撇开别的什么不论，也算是一个好养父了，跟她平常总听说的一些虐待孩子的养父母有着天壤之别。

　　走在半路上，宁雨萱突然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再眼熟不过了。“闺女！”他向她招手。只见他披着一件土红色雨衣，一路风尘仆仆，和雨萱擦肩而过，朝着他家的方向飞奔过去，留下宁雨萱独自伫立在路上发愣。

　　“你妈妈生了！”这句话落地之后，那个男人就消失在了雨雾中。

　　雨萱愣了好久，任凭雨水从她的刘海上淌下，寒气穿透了厚厚的雨衣，刺进了她的皮肉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