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玖身无长物①,无钱住店,只好借宿在好心的农户家里,靠着帮人浣衣、写信等活计攒些微薄的银两作为盘缠,一路风餐露宿,足足走了一月有余才到了洛阳。
她循着旧路走回家,想来自己离家不过一年,应不会有太多变化,却发现屋宅破败,房檐坍塌,庭前杂草丛生,处处皆是是荒芜寥落的景象,根本无法住人。看着满目萧然,不禁感伤,深觉自己的无力与无依,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去拜访故人。
琴玖站在华家门前,抬手拂去衣襟上的浮尘,这才轻轻叩了叩门。她拘谨地站在门外,闻得有脚步声渐近,反而转身欲逃,她有些害怕华墨筠看到自己如今的狼狈样子,她害怕看到他眼里的失望,毕竟,近乡情更怯啊。
门应声而开,却是一位面生的妇人,琴玖一怔,这莫非是华墨筠的妻室?当下颤抖了声音开口:“请、请问这可是华家?”
那妇人一脸警惕,“妾身夫君姓华名墨筠,不知姑娘可是有事?”
“叨扰了,无事。”琴玖声音都变了样,匆匆转身,失神的喃喃着:“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绿艳闲且静……”
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不辨方向,亦不知时辰,只是安静地行走着,眼里的光熄灭了,只余下空洞的墨色,失了神采,却又执着的一遍遍吟诵那两句赞美牡丹的词句。
身后,那妇人回屋,华墨筠问及何人来访,妇人摇了摇头,只说是一眉清目秀的姑娘,并未提起姓名,也并未阐明何事,只是一直在吟诗,仿佛是王右丞的《红牡丹》。
华墨筠蹙了蹙眉,隐约觉得似是故人来,却不知是谁。
琴玖独行许久,才惊觉已经出了城,四下皆为荒野,寒蝉冷雀偶然恹恹地鸣叫一两声,日渐式微,凉露浸衣,她这才有些清醒。然,她不知该去往何处,亦不知苟活于世有何意义,倒不如,索性舍了这条命,留得一片干净。
正如此想着,却听闻后边有人轻声唤自己。回眸,却是莫昀。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莫昀走上前来,眼带笑意,“琴玖姑娘可是特别中意这诗句?”
“莫侍卫。”琴玖已有死志,因此对外物都失了兴趣,也不想询问他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倒是他主动开了口。
“我早已不是什么侍卫了,家长老母患病,我辞了职务回乡侍疾,方才看到姑娘匆忙而过,便跟了过来,不知姑娘为何在此?”
琴玖叹了口气,把这两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心绪不好,本不欲多言,但也不想失礼,因此勉强和他说了许多话。
莫昀听完,皱了皱眉,颇有些担忧地看着琴玖,沉声道:“姑娘,春色不知牡丹心思,可我却知你现下无依无靠,定不好受,若你愿意,便搬来与我同住可好?”
“这…”琴玖有些惊愕他竟然会如此提议,虽说本朝于男女大防上不太严苛,但是自己与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同住,亦是折损名节的事情,不知他这是何意。
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莫昀急忙解释:“姑娘若是怕损了清誉,大可对外宣称是我远方的堂妹,因失了亲眷赶来投靠,如此,不就万全了。”
“莫侍卫…你我相识不过数月,往来亦不多,为何,愿意如此照顾我?”琴玖听得他言语诚恳,有些触动,却不晓得缘由。
“琴玖姑娘,你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娇贵小姐,若是不愿与莫某一同过活也属情理之中,今日或许会有些唐突,但既然得以异地重遇故人,无论日后是缘是劫,我都想告诉姑娘一些心里话。莫某粗鄙,不太知晓书本上的风花雪月为何物,只是见到姑娘的那一刻,莫某突然想通了一句诗词。”
琴玖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问道:“哪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②。”
寥寥八字,却让琴玖怔在原地,良久失语。
三年后。白露时节。
洛阳城郊有一寻常人家娶妻,虽然没有十里红妆的阔气,却格外热闹,邻里街坊都来贺喜,甚至还有城中富户送来彩礼。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欸,听说这新娘是莫昀的堂妹,模样清俊不说,还是知书识礼的小姐,你说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到了莫昀头上啊。”
“听说这小娘子的父母三年前亡故了,只剩得莫昀这一个堂兄,便巴巴地赶来投靠,几年来莫昀对她多有照拂,这不,如今就顺顺当当地成亲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你说咱们与莫昀同为护院③,怎么我就摊不上一个貌美温柔的娇妻呢……”
这些闲言碎语尽数落入站在门前迎亲的莫昀耳中,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理会。
三年前,琴玖红着脸随自己回到家中,母亲甚是欢喜,奈何病入膏肓,不久便去了,葬了母亲后,琴玖与他一同守孝三年,如今,终于可以给予她一个名分了。
他一抬眼,却瞥见堂前鲜亮的红色,那不是红布,不过是一株妖冶到极致的枫树,三年前,此地并无这样的枫树,只是琴玖整理包袱那日,意外的翻出几片红叶,她触景生情,有些伤怀,莫昀见她难过,便把红叶随手弃在堂前,谁承想那叶子落地生根,不过月余就发出了新苗,他们觉着奇怪,却也没有动作,只是听之任之。
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①:身无长物,形容非常贫穷
②: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郑风·风雨》,意思是既然见到了心爱的人,怎么能够不欢喜,诗经中是描写女子见到爱人的心情,这里相反。
③:护院,这里指富贵人家的侍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