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杜若看着琴玖怀疑的眼神,不禁莞尔一笑,淡淡道:“琴玖,你可是认为我在做什么奇怪的勾当?太多虑了,我这样做,不过是因着一些执念罢了。”
“执念?”
“是的,”
杜若略顿了顿,说到,“你曾告诉过我你是因多年前谋反一案而受牵连才到此地,而我,却是因前朝一桩文字狱才被迫没入宫籍,与你不同的是,我的家人,在那起灾祸中,全部被杀,那年,我尚未总角①,而如今,已是花信之年②。想来这流年匆忙,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罢③。
“我初到掖庭宫时,有一位年长的姑姑对我颇为照顾,当时年幼,常感伤身世、思念家人,她看我孤苦无依,很可怜我,看我忧思终日,便教给我这个法子。据说这流水,最终会流向海洋,在海洋尽头,烟波浩淼之处,天水共色,海天合一,彼时,我死去的家人们,就能够收到我的红叶笺,他们,一定能够了解我的思念吧,他们,也牵挂着我吧。”
听完杜若的叙述,琴玖心深处泛起深切的同情,自己柔软的思亲情肠亦被触动,一时间两个命运相似的女子,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时,夏日少有的清风席卷而来,凉风如稚龄顽童一般,卷起衣角裙踞,掠过飞檐玉宇,穿越喧扰的市井与冷寂的宫殿,最后,带着幽柔而又凛冽的姿态越过枫树,抚过火红的叶片,一时间枫树悲鸣呜咽,如泣如诉,真恍若草木亦为未归人含悲。
两人席地而坐,在蓊郁红树之下互诉衷肠,说了半日的体己话,而后,杜若认真地教导琴玖如何在红笺上镂刻才能刻画出清晰可辨的字迹,如何把握力道才不至划破叶片,如何用丝线将红叶串起才不会被湍急的流水冲击得七零八落。
此后,每月初五,杜若与琴玖都会抽空来这树下,小心地写好信,趁无人时抛入河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琴玖内心安宁而踏实,虽然明知信无法寄出,思念无法投递,但这样做,总可以寄托一些情思,总可以得到一些隐秘却温暖的慰藉,而这些事情,也成为杜若与琴玖两人之间的秘密,仿佛幼时踏青,在满山巉岩④之间偶然发现一株纤弱的朝颜⑤,那种温润柔美的小花,色泽明媚干净,让人心生暖意,当视线触碰到那抹亮色,便会生出些微不为人知的、浅淡的欢喜,且因有着这共同的秘密,她们愈发亲近起来,宛若和乐的亲姐妹一般,同行同止。坐卧不离。
宫中的时光不再漫长而了无意趣,仿佛宫墙上苍白的红色沾染上了晨曦,虽然依旧森冷如铁,但毕竟是有了些生气,有了些希望,不必再教人数着时辰,看着日头,望着星辰,一分一秒、无穷无尽地熬下去了。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样静谧安稳的时日,在这宫中,实难长久。
清秋时节,宫中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纵然秋风萧瑟,但诸如万寿菊,秋麒麟,文心兰等各色花卉却仍然不减风华,仪态万方地盛开在窗台上,庭院里,宫门侧,深宫之内仍犹如春日初临,处处皆是酒暖花深,暗香浮动。
十月初五,琴玖与杜若照例来到枫树之下,杜若捡拾了数十片红得极正的枫叶,用树枝细细镂刻了,正要放入水中之际,忽闻身后一声怒喝,不禁手一哆嗦,树叶尽数落入水中,灿烂地铺陈在水面上,河流仿佛浸染了阳光的赤色,近旁千叶秀林,耳侧凉风如玉,此景堪可入画。
可尖锐的女声却冒失地闯进了这幽静之地,打搅了琴玖与杜若悠然的心情。
“大胆贱婢,元妃娘娘驾临此地,竟不行礼如仪,反在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勾当?”
琴玖和杜若回首,战战兢兢地行了大礼,未敢抬头,只见眼前一袭翡翠色罗裙,裙裾逶迤在满地红叶之上,显得格外亮眼,清新别致却又不失典雅,旁侧是几袭水蓝色的曲裾宫装,约摸是元妃身侧随侍的宫女罢,刚刚那声音想必就是其中一位发出的。
“你们两个是莳花局的宫女吗,瞧着倒是面生的紧。”那元妃娘娘淡淡开口,嗓音若初春屋檐滴落的雪水,洁净,清冷,悦耳。
杜若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微微发抖的琴玖,小声答话:“回娘娘,奴婢名叫杜若,与琴玖同属掖庭宫,今日偶然得了空闲,便到此消遣时光,不想娘娘忽然驾临,未曾尽到礼数。奴婢们自知有罪当罚,日后定当倍加谨慎守礼,然素闻得娘娘宅心仁厚,不知娘娘今日可否宽宥奴婢们的过错?”
元妃居高临下地看着杜若,隐约笑了笑,说:“你这蹄子也真是伶牙俐齿,我还未开口降罪就自顾自说了一大篇话,还赞我仁善,如此说来,我若是苛责了你们,岂不是负了这贤名?”
杜若拿不准元妃是否真打算绕过她们,正不知如何接话,琴玖就开口了:“元妃娘娘,奴婢们命如草芥,就算即刻死去也并无甚害处,奴婢们今日失了礼数,若娘娘有心责罚,定早就开了玉口,不会在此与奴婢们说笑半日,由此可见,娘娘确如传闻所言,待人宽厚。”
元妃笑意更深,“哟,你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你两人一唱一合,倒是堵得我无从责罚了。瞧你们面容也颇为清秀,从前也是闺中小姐罢,久待掖庭宫中可也吃了些苦头?不若来我宫中做些零碎差事罢。”
琴玖与杜若面面相觑,长跪谢恩,自此收拾衣装前往元妃的嘉荫殿,不必细说。
①:总角之年,八岁
②:花信之年,女子二十四岁
③:庄子名言,意思是人类生长在天地之间,象小白马在细小的缝隙前跑过一样,只是一眨眼间而已。
④:巉(chán),山势高峻之意
⑤:朝颜,这里指牵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