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琴玖敛眉垂首，跟随一年长宫妇行走在狭长的甬道之中，身侧尽是朱红的红墙，那原本鲜艳喜庆的色调在连年的风吹雨打之下渐渐残褪，显露出大片大片绵延的浅淡银红色①来，自上而下地一分一分苍白下去，亦如她这十六年的鲜活而美好的人生，自她踏入这皇城宫禁的那一刻起，便都一分一分地，渐次淡成苍白的画面，仅供来日回忆，遥不可及。而这未来的漫漫人生，便如同眼前这无尽的甬道罢，悄悄抬头望一眼，便只望见幽长的，千篇一律的由青砖铺就的道路，这路那么长，甚至无法一望到底，但底下的日子却是可以想见的乏味铺陈。
那妇人引了琴玖到一僻静处，眼前皆是低矮阴暗的矮小房屋，老妪眼皮也不曾抬一抬，随意地指了一间吩咐她住下，便又拖着有些迟缓的步子走开了。琴玖打量这屋子，却是环堵萧然②，只有一窄床，一小桌，两只小凳罢了，一应用度虽也不缺，却是灰败不堪，墙角甚至还有些蛛网，随着门外漏进的风一扬一扬地，有些肆意。她有些微怅然，想到日后自己不得不终日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宫苑里头，日复一日地为人奴役，枯燥乏味地做着相同的差事，就想要发疯，想要三尺白绫了此残生。但，她不能，她还有远在琼州③的父亲，若她自戕④，会累计家人。思及此，她连叹息的力气都尽失了，无力地倒在床上，没来由地想起母亲赵氏，那个，害父亲被流放，害自己没入宫籍的女子。
那日，已是初春，虽乍暖还寒，仍难将息⑤，琴玖却是满心欢喜。华墨筠几日前到她家提亲，父母亲经欣然应允，都道两人青梅竹马，两两相知，这桩婚事定无不妥。婚期定于初夏时节，华墨筠说，届时华庭中的红牡丹就该开了，他愿以满庭的花儿为她作嫁，供她簪发，为她烹茶。琴玖坐在妆台前，遥想婚嫁的光景，那鲜艳的嫁衣穿在自己身上，该是怎样的模样？自己想了一回，不禁微红了脸，抿唇一笑。
但就在她独处闺房，女儿心肠千回百转之际，一队禁卫军却蛮横地闯入家门，任父亲百般阻拦，也还是押走了母亲，登时家中几个侍女哭作一团，一片混乱，她在各人支离破碎的言语中逐渐拼凑出母亲从未提及的过往——
母亲赵氏本是一小康之家的千金，祖父当时是京中从七品的武骑尉⑥，俸禄虽不是太多，却也够一家人丰衣足食地生活了，因此她幼时也曾读过几本诗书，略识得一些字，只是后来祖父不知怎的牵扯进一桩谋反的罪案里，被当今圣上下令斩首，而她的祖母太过悲恸，当晚便在房中了结了自己，于阴司去陪伴祖父了。按律，母亲本该没入官籍，或为奴或为姬，但幸得父亲旧友相助，送她逃离了京城长安，于东都洛阳的亲戚家里生活。那亲戚赵氏夫妇本无子女，因此便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百般怜爱，她感念他们情意，遂随了赵姓。待她长大，便由父母做主嫁与了一琴氏商人，这便是父亲了。
父亲对于这些，一概不知，也从不问询，他素日十分爱重母亲，两人相敬如宾，不过是想于喧嚷市井之中做一对稀松平常的夫妻，白头到老便罢了。平静地过了这许多年，本想来也不会再横生枝节了，只是不巧近日了结的一桩贪污案里，有一官员本是祖父旧部，获罪后为求得圣上宽宥，口无遮拦地说出许多同僚⑦的罪责来，如此尤嫌不足，竟连多年前谋反一案再次翻出，这才道出了母亲的所在。涉及陈年旧事，且谋反一案兹事体大⑧，不可不察，这一彻查，便连累得父母亲皆不得安生。
含糊地想着这些，琴玖有些怨恨那多嘴多舌的贪官，却也深感自己的无力，心下只觉得乏到了极点，也懒怠宽衣收拾，便胡乱睡了过去，因此这一夜虽于异处安枕，却因乏累而睡得格外沉稳，也免去了辗转反侧之苦。
①：银红色，银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有些泛白的颜色。
②：环堵萧然，出自陶潜的《五柳先生传》，形容室中空无所有，极为贫困。
③：琼州，即海南，唐朝四大流放地区之一。
④：自戕，自杀之意。
⑤：乍暖还寒，仍难将息，出自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原句是：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原意是指深秋骤热又骤冷的时候，最难以调养静息
⑥：武骑尉，唐朝武散官，从七品。
⑦：同僚，同朝为官的人。
⑧：兹事体大，出自班固 《典引》：“兹事体大而允，寤寐次於圣心。”
SWEET懂得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