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又看见了母亲,那时他还小,母亲就在庇卡底老家门前,弯腰跪在一条流经他家花园的小溪边上,正洗着一大堆衣服。他恍惚又听到幽静的乡间响起洗衣的棒槌声和母亲的叫喊声:“阿尔弗雷德,把肥皂给我拿来。”他似乎又闻到了溪水的那种气味,嗅到了笼罩湿漉漉田野的那种雾霭,这种沼泽地的气味铭心刻骨,他终身难以忘怀,正是在母亲刚刚去世的这天晚上,他又一次闻到了这气味。
他肝肠痛断,僵立不动。一生的不幸犹如一道闪光骤然在他眼前浮现,看到这微微气息悠悠飘荡,他顿时陷入冥冥深渊,无法慰藉的痛苦纷至沓来。他只觉得心已被这千古离别撕裂,他的人生已被拦腰切断,他那青春年华被死亡裹挟,已经消失殆尽。“往昔”已流逝,孩提时代的种种回忆都已烟消云散,谁也不会再来同他叙说他经历的往事和他过去认识的熟人,也没有人来同他谈他的家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中的琐事。溘然长逝的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该轮到剩下的那一部分陨灭了。
此时此刻件件往事开始在眼前浮现,他恍惚又见到了年轻时候的母亲,总穿着她那几件旧连衣裙,这些衣服穿了一年又一年,简直像是同她人分不开了。他又恍惚在种种早已遗忘的情景中见到母亲,见到她那原已变得模糊不清的脸容,见到她的举止,说话的音调,习惯嗜好,怒容,脸上的皱纹,瘦弱手指的动作,见到了种种她再也不会有的神情姿态。
他紧紧抱住大夫,呜呜啼哭起来,软绵绵的双腿颤颤发抖,肥胖的身子随着哭泣而晃动,嘴里喃喃说道:
“母亲,可怜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
但是陪他一起来的大夫依然醉意醺醺,一心想到他经常偷偷摸摸去的那些地方消磨这一晚上,见到如此伤心悲痛不禁烦了,于是让卡拉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坐下,自己借口要去看一个病人赶紧溜走。
卡拉旺哭了好一阵子,眼泪哭干了,人轻松平静下来,顿时感到心里十分熨贴。
月亮已经升起,只见月光皎皎满天清明,高高白杨树林银光闪闪澄莹明澈,旷野上的雾霭犹如白雪纷飞,河水中不见星星游弋,但似乎撒满一层珍珠,流淌不息,银波粼粼。空气温煦,香风习习,大地徜徉自在进入梦乡。卡拉旺一口又一口地吮吸着这夜晚的温馨,久久吸个不停,一股清新爽朗、安谧而极其温存的感觉流遍周身,沁入心脾。
快意虽然令人陶醉,他却没有悠然忘返,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母亲,我可怜的母亲。”他心地浑厚,真想大哭一场,但他已是无泪可弹,虽然刚才还是凄然泪下,这时心中的悲戚却已荡然无存。
于是他站起身回家,走得很慢,沉浸在静谧而冷漠的大自然中,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了下来。
走到桥边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末班小火车车灯煌煌,正要发车,往后面看,只见环球咖啡馆那几扇窗扇扇灯火通明。
他顿时觉得应该把自己的不幸向人诉说,激起别人同情,让人关注自己。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门,老板还在柜台那儿守着,他便走了过去。他满以为能引起注意,大家都会站起朝他走来,向他一边伸手一边说:“噢,您怎么啦?”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他把双臂支在柜台上,两手抱头咕唧了起来:“上帝呀,我的上帝!”
老板看了他一眼:“您病了吗,卡拉旺先生?”他回答说:“不,可怜的朋友,是我母亲刚去世。”老板听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啊!”正好店堂里侧一个顾客大声喊起来:“来杯啤酒!”老板的大嗓门立即回答:“好的,来了,来了。”他匆匆端酒过去,把惘然若失的卡拉旺撂在一边。
3个牌迷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晚饭前的那张桌子上全神贯注地打牌,卡拉旺朝他们走去,想求得他们的同情。可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看见他,他只得自己开口先说:“就在刚才我家大难临头。”
3人同时微微抬头,可眼睛还一直盯着手中的牌。“唔,怎么啦?”“我母亲刚才去世了。”其中一人嘟囔了一句:“啊!够不幸的了。”那神态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人假装同情。另一个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于是摇头晃脑地吹了一声表示伤心的口哨。第三位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似乎他心里想:“就这么回事。”
卡拉旺只求听一句“发自内心的话”,不想人家这样对待他,只得怏怏走开,心里直抱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竟如此无动于衷。其实,到这时候他的痛苦已经麻木,连他自己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他从咖啡馆走了出来。
妻子穿着睡衣正在等他,窗开着,她坐在窗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心中始终惦着遗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