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抢钱,“合法”的抢钱
海狼古怪的情感和行为,使我有时觉得他疯掉了,起码是半疯了,有时又觉得他是个超人,不合时宜的天才。最后我断定他是个经典的野蛮人,晚出世了一千年,或一千代,在这个文明昌隆的时代是个异端。他肯定属于最狰狞的个人主义者,不但如此,而且非常孤独。他跟船上其他的人没有共通的感情。他那旺盛至极的精力和洞察力把他从人群中孤立开来。在他面前,他们都是些娃娃,连猎手们都如此。他把他们都当娃娃看待,他勉强降低水平跟他们玩,像跟小狗玩一样。要不然就伸出他那活体解剖学家的残酷的手在他们的心灵里去探索,检查他们的灵魂,看那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我几十次看见他,在餐桌上侮辱一个个的猎手,眼睛冷冷地盯着,带着玩笑的神情,审视着他们的动作、回答、或愤怒。那种好奇的样子,几乎使我笑了——我侍立一旁,袖手旁观,心中有数。至于他发怒,我倒并不相信是真的。他有时是为了做实验,但主要是一种习惯,或自认为适合于跟他们交往的姿态。我觉得他没真发怒——对那死去的大副算是个例外;也不希望看见他真发怒,他真发怒是会全力以赴的。
有关他的怪异,我要谈谈“抹给你吃”的舱房经历,了断一个已提起了一两次的公案。
那一天,午餐结束,我收拾完了舱房,海狼和“抹给你吃”一起下楼来了。饭袋虽然有个洞窟一样的小间通向舱房,却不敢在舱房里逗留或叫人看见,可他每天总要在这儿溜上一两次,像个怕见人的幽灵。
“那么说,你会玩‘拿破仑’了?”海狼快活地说,“你是英国佬,我早该估计到你会玩的。我自己就是在英国船上学会的。”
“抹给你吃”喜出望外,他是个饶舌的傻瓜,巴结上了船长,不觉得意忘形,摆起一副派头,做出贵族的神气。若不是引人好笑的话,就叫人恶心。他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我相信他真是视而不见。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犹如烈日下的海面,他产生了怎样的快活幻境,我可不清楚。
“拿牌,书呆子。”两人在桌边坐下,海狼命令道,“到我的寝室把雪茄和威士忌拿来。”
我拿着东西回来,刚好听见饭袋在露骨地暗示他的身世里有不能明言的隐秘:他可能是某绅士的少爷,误入了歧途什么的,而他又是个收受汇款、回不了英格兰的人。“汇给的钱很多,老板。”他说,“给了很多钱,要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拿来了他惯用的酒杯,但海狼皱起眉头,摇摇头,对我比了个样子,要我拿大杯。他用没有掺水的威士忌把酒杯斟满到三分之二——“绅士的饮料。”“抹给你吃”说,双方为辉煌的“拿破仑”牌赛碰杯,然后点上雪茄,开始洗牌,发牌。
两人赌起钱来。赌注越下越大;喝着威士忌——不掺水的威士忌。我又去取了威士忌来。我不知道海狼是否作假——他完全可能作假,总之他赢个不停。饭袋不断回到他的床位去取钱,一次比一次神气活现,但每回只拿几块钱。他伤感了,满不在乎,手上的牌都看不大清楚,连坐也坐不端正了。在他再次回到床位去取钱时,还用油腻腻的手摸着海狼的纽扣眼,失神地唠叨,“我有钱,我有钱。我告诉你,我是个绅士的少爷。”
海狼并不爱喝酒,但是他一杯碰一杯地喝着。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斟得满满的,喝下去镇定自若,甚至对对方的怪动作也不发笑。
最后,饭袋一边大声申明着输得起钱,像个绅士的少爷,一边孤注一掷,又输掉了,于是他把头埋在双臂上哭了起来。海狼好奇地望着他,好像还想探测、解剖他的精神,却马上改变了主意,仿佛觉得结论已有了,不值得再动手动脑了。
“书呆子,”他装出一副礼貌的模样,说,“请你抓着‘抹给你吃’老板的手臂扶他上甲板去。他不舒服了。”
他凑到我耳边说,“叫钟生泼他几桶海水。”
我向几个嘻嘻笑着的水手交代了海狼的意图,便把“抹给你吃”老板交给了他们——他还在糊里糊涂地嘀咕说,他是位绅士的少爷,但到我下楼梯去收拾桌子时,已听见他一声尖叫,第一桶水已泼到了他身上。
海狼在数着赢来的钱。
“整整一百八十五元,”他大声说,“正如我估计的一样。这个叫花子上船时,一个子儿也没有。”
“那你赢的,就是我的钱,老板。”我大胆地说。
他微笑了,带着意味深长的嘲弄。“书呆子,我也读过一点语法,我觉得你把时态搞混了。你要说‘过去是’,不要说‘就是’。”
“这不是个语法问题,而是个道义问题。”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