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事情已经完全清楚了:监狱里永远有一个空位置给他留着,无论如何躲,总是躲不过。不说别的,抢小瑞尔威银币的事就可以把他送入牢中。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现在的威胁并不大,因为有个倒霉的家伙商马第。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可以使自己依然平安。如果有别人把那个墓石般永无翻身之日的罪犯的烙印加在那商马第的头上,而他又不加阻止,那么,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来得强烈、离奇,他心中猛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那种冲动,一个人在一生中是绝对不会出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一种良心的激发,这一激,心中的暧昧统统动了起来,其中含有讽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把这种冲动称为“内心的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蜡烛。
“我怕什么!”他问自己,“我为什么那样考虑问题?我得救了。一切都已安排停当。这以前还有一扇半开着的门,从那扇门里,我的过去可以随时挤进我的生命之中。可现在,这扇门被堵死了,永远被堵死了。这个可恶的沙威,好像一头凶恶的猎狗,他多少年来一直令我不安。他识破我了吗?天啊!他无处不跟着我无时不窥视我,现在,他被击退,到别处忙去了,绝对地走入了歧途!他从此心满意足,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我可以逍遥自在了。谁知道,也许这恶棍还要离开这里呢!况且这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妥?过后有人看见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如果有人遭殃,那和我又有何关系呢?天意如此,有何办法?我有何权力违背上天的意志?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管得着那些闲事?这和我又有何相干!怎么,还不满意?那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的,我向上天祈祷的——安全——现在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违抗上帝的旨意。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为了使我能够继续我的工作,为了使我能够普渡众生,为了使我能够成为一个伟人,为了使我含辛茹苦追求的美德修成一点正果。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才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为什么不敢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取他的意见?他说的,肯定也是这些话。就这样,决定了!听从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自言自语,似乎在探测心灵深处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间里走动。“不必再想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烦恼,“决计如此行事。”但毫无用处。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相反,他倒感到不安起来。
人不能阻止自己对自己的见解进行反思,正如不能阻止大海潮涨潮落。对海员来说,那叫做潮汐;对罪人来说,那叫做悔恨。上帝让人心神不定,正如使海洋起伏。
他白白地费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回到那种沉闷的自我对答状态,说他所不愿说的话,听他所不愿听的事,使自己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之下。一种神秘力量令他“想”,这就像两千年前那神秘力量令另一个就刑的人“走”。
我们暂且不必扯得那么远。为了全面对他进行了解,我们有必要先进行一番观察。
有时,一个人会与自己交谈,这不足为奇。有思想活动的人均有这种经验。并且可以说,语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到思想的轮回是无比灿烂、无比神秘的。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对这些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这种意义去加以理解。人在向自己述说,在向自己讲解,在向自己叫喊,可身外却寂静无声。存在着这样一种大声的喧哗,除口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在我们的心中。心灵无体无形,但它存在着。
于是,他向自己发问,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开始问起。他自己也承认,刚才的想法是极其荒谬的。“听其自然”也罢,“接受上帝的安排”也罢,都纯粹是丑恶的借口。不能让谬误延续下来而不加阻拦,否则就是支持或参与了这种谬误活动。那岂不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岂不是卑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
八年过去了,那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尝到了坏思想和坏行为给他带来的苦味儿。
他感到恶心,一口吐了出来。
他严肃地反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世上,确有一种目的,但那是什么样的目的呢?隐藏自己的名字是目的吗?蒙蔽警察是目的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这样一小点点吗?难道他没有别的什么目的,例如远大的、纯正目的吗?救自己的灵魂,而不是救自己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之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这不是他一生的抱负,不是主教期望自己做的惟一重要的事情吗?割断过去的历史?但这并不是割断历史,呀,上帝,而是延续罪恶。他又在做贼了,而且是如此丑恶的贼。他现在偷盗的不是物品,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安宁和在阳光之下的位子。这是在杀人,是从精神上杀害一个可怜的人,害得那人忍受残酷的活死刑,即大家称之为苦牢的死刑。相反,去自首,去救那蒙不白之冤之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样,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关自己所走的那扇地狱之门哩!表面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走出地狱!必须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即便活着,也是死亡,即使忏悔,也是白费。因为那样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觉得主教虽然不在了,但好像还活着,一直在望着他。从今往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人们眼里将变成一个人人憎恨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变得纯洁可亲了。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看见了他的真相;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了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到阿拉斯走一趟,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啊!这最伟大的牺牲,这最惨痛的胜利,是最后一道难关,但是非闯关不可。这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达到上帝心目中的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