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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第二卷 再陷泥潭/十三 小瑞尔威

看得出来,冉阿让从主教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摆脱了往日的那种思想,只是一时他还不能理清自己的心绪。对那个主教老人的仁德言行,他还强自抗拒。“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对我所做的允诺”,“要做一个诚实人”。“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中,从自暴自弃中拯救了出来,把它交还给了上帝”。这些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萦绕。他用自己的傲气和那种至高无上的仁德进行了抗争。傲气真是我们心里的罪恶堡垒。他仿佛领悟到,主教旨在令他回心转意的那种仁德是对他内心顽固堡垒的一种强大无比的轰击和势不可挡的攻击,如果他仍然要进行抵抗,那么,他就会死硬到底,永不回头;如果他屈服,他就应当放弃许多年来在他心中结下的根深蒂固的仇恨。他心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这一斗争关系到全盘的胜负,敌对的双方——凶恶与善良——都在自身当中。

对于善恶之间的争斗,他一知半解,只是醉汉似的朝前赶路。他恍惚迷离地走着,在这种状态下,对于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给他带来的后果,他是否有一种明确的认识呢?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常有一种神秘微弱的声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那么,冉阿让这次是否也听到了这种轻微的声音呢?是否有一种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告诉他,他正处于生命最为重要的一刻呢?他已不再有中立之地,此后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会做最恶的人,此后,他应当超过主教(不妨这样说),否则就会堕落到连苦役犯也不如的地步。情愿为善,当做天使;甘心作恶,定为恶魔。

在这里,我们应当再次提出我们曾几次提到的问题:这一切在冉阿让的思想上是否多少产生了一点影响呢?按理说,艰苦的生活能够教育人,能够启发人,但是,对冉阿让这样一个水平的人来说,他是否有能力分析我们在此指出的这一切,那是值得怀疑的。如果他对那些思想能够有所体会,那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他不会对问题看得十分清楚,并且那些思想也只能使他感到烦恼,使他感到难堪,甚至感到痛苦。他从称做牢狱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世界里出来后,主教已使他的灵魂受到了伤害,就如刚刚脱离黑暗的眼睛会被强光伤害的道理是相同的。未来的生活,摆在他未来的那种永远纯洁、光彩、完全可能实现的生活,使他感到惊恐和惶惑,不知如何动作才好。正如一只骤见日出的枭鸟,这样一个罪犯,也会由于见到美德而目眩,并且几乎要失明。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并且他自己也是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他的心完全变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做主教不想让他干的那些事,尽管对此主教并没有谈及。

冉阿让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状况下遇到了小瑞尔威的。他抢了他的40个苏。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他一定说不明白。难道这是他从监牢里带来的那种恶念的最后影响,是它的回光返照?是长时间冲动的余力,力学里称为“惯性”的那种作用的结果吗?是的。或许也不完全是。我们可以这样来说明这种又是又不完全是的状况。抢东西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只兽。当时,他的心里产生了那么多苦恼,这种苦恼是他头一次遇到的。正当他作思想斗争的时候,那只兽,即习惯和本能,便不自觉地把脚踏在了那硬币上。而等到心智清醒以后,等到他看见了那种兽类的行为之后,才为这种行为感到无比痛心,于是,他向后退却,并且惊骇、大叫起来。

总之,他的这种前后矛盾的状况在他当时的思想情况下是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这最后的一次恶劣行为起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这一恶劣的行为突然间把他混乱的思想理顺了,黑暗和光明被分了开来。按照他的思想状况来分析,这一行为对他心灵的影响,犹如某些化学反应,当某一混合物混浊之时,放一点什么试剂进去,混浊物立刻发生这样的过程:一些物质沉淀,另一些物质被澄清。

当初,在自我检查和自身思考之前,他心烦意乱,像一个拼死逃命的人,他要把钱赶快还给那个孩子。当他发现这已不可能的时候,又感到非常懊丧。当他口喊“我是一个无赖”时,他看清了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就是在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原来那个他,他仿佛觉得自己只是个鬼,并且看见那个有肉有骨、形象丑恶的苦役犯冉阿让就立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棍棒,腰里围着布衫,背上的布袋里满装着偷来的东西,面目果断而忧郁,满脑子里全是卑劣的阴谋。

我们曾经指出,过分的痛苦令冉阿让经常处于幻想之中,现在,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种幻境。他几乎要问,那家伙到底是谁,并且对那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