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枝蜡烛的火苗摇曳不止。鲁道夫起身去关上窗户,重新坐下。
“我看,就这些啦。哦!还得加上一笔,省得她万一又跟我纠缠。”
在您读到这篇伤心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身在远方了。因为我只想尽快逃走,以免按捺不住又去看您。不要脆弱!我会回来的,说不定日后,您我会在一起,心如古井,谈起我们的旧情。告别啦!
最后又分开写一遍:告—别—啦!他自己觉得别致有味。
“现在,怎么落款呢?”他琢磨道,“忠于您的人?……不好。您的朋友?……对,就这样。
您的朋友
他把信重念一遍,觉得很好。
“可怜的好女子!”他不无动情地想道,“她会认为我是铁石心肠的。得在上面来点眼泪才好,可是我,我不会掉眼泪。这不是我的错。”于是,鲁道夫用玻璃杯盛了水,蘸湿手指,高高地滴下一大滴,在墨迹上形成一个淡淡的印痕。然后,要给信盖印章封口的时候,顺手拿到的正是那枚心心相印。
“这与目前的情况不怎么协调……哎!管它呢!”
过后,他抽了三烟斗烟,就去睡了。
第二天,鲁道夫起床后(下午两点光景,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他把信放在最底下,用葡萄叶盖住,马上吩咐平日犁地的雇工吉拉尔,小心提着给包法利夫人送去。他平时就是用这个办法与包法利夫人通信的,给她送的东西,视季节更替,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野味。
“要是她问起我,”鲁道夫说,“你就说我出远门了。篮子一定要面交本人,交到她手里……去吧,要小心!”
吉拉尔穿上崭新的罩衣,掏出手帕蒙住杏子,四面系紧,穿着钉了铁掌的木底大套靴,不紧不慢地跨着重重的大步,向永镇走去。
他到的时候,包法利夫人正和费莉西泰在厨房桌上收拾一包要浆洗的东西。
“这是我们老爷叫送来的,”雇工说。
包法利夫人一惊,一面在衣袋里摸零钱,一面用惊慌的眼光打量庄稼汉。吉拉尔也瞧着她,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么件礼物就能叫人这般激动。吉拉尔终于走了。费莉西泰还在。爱玛沉不住气了,就像是把杏子送到客厅,跑了过去,倒翻篮子,扯去叶子,找到了信,拆了开来,顿时就像身后烧起了可怕的大火,惊恐万状地向卧室逃去。
夏尔在卧室里,她瞥见了。夏尔朝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听见,急急忙忙继续上楼,气喘吁吁,神色仓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手里始终捏着的那张可怕的信纸,在手指间像铁皮似地喀喀直响。她一直奔到三楼,在阁楼门口站住,门关着。
这时,她想镇静一下。她想起了信,应该把它看完,可又不敢。再说,去哪儿看?怎么看?人家会看见她的。
“哦!没事,”她想道,“这儿就行。”
爱玛推门进去。
凝重的热气从石瓦上笔直降下来,憋得她太阳穴直发胀,透不过气来。她吃力地走到紧闭的窗前,拉开窗闩,耀眼的阳光一涌而入。
从对面屋顶上望过去,整个田野渐次展开,一望无边。楼下,小镇的广场空空落落,便道上的石子闪闪烁烁,屋顶的风向标全都一动不动;街角一家二层楼传来轰隆声,还夹着抑扬的啸声。那是比内先生在车床上车东西。
爱玛靠在窗口,再读那信,气得只是冷笑。可她愈是想静心看信,思绪就愈乱。她恍惚又看见他的身影,又听见他的嗓音,用双臂搂着他,心怦怦直跳,一下紧似一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口,不甚均匀。她朝四下里扫了一眼,恨不得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一了百了?有谁拦着吗?她想怎么就怎么。于是她向前走去,望着路上的街石对自己说:
“好!就这样!”
从下面径直而上的反光,明晃晃的,仿佛在把她的身体往深渊里拖。她感觉广场的地面在摇晃,沿墙一带在隆起,地板向一头倾斜,就像船在前后颠簸。她就在边缘上,几乎悬在半空,四周空荡荡的,蓝天在淹没她,空气在她空虚的头脑里穿流,她只要松一下劲,听之任之就行了;车床在不停地轰鸣,就像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呼唤她。
“太太!太太!”夏尔在喊叫。
爱玛站住不动。
“你在哪儿?来呀!”
想到自己刚才险些送了命,爱玛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她闭上眼睛,有一只手碰她的衣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原来是费莉西泰。
“先生在等您,夫人。晚饭摆好了。”
只好下楼!得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