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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12章

他半夜回来,不敢惊醒她。瓷座长明灯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圈亮光,颤颤悠悠;床边的小摇篮,放下了帐幔,就像个小白屋,兀立在暗影里。夏尔望着帐幔,仿佛听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女儿正在长个子,一季一蹿,快得很。他似乎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满脸的笑,罩衫上溅有墨迹,胳臂上挽着书包。接着,还得送她上寄宿学校,那可要很多钱,怎么办呢?他沉思起来,想在附近租下一个小农场,每天早晨出诊路上,亲自照看。所得收入积攒下来,存进储蓄银行,然后再到什么地方,买上一些股份,哪儿都行。此外,看病的人也会多起来。他指望着这些,因为他要贝尔特受到良好教育,有才分,学钢琴。啊!以后,等她长到十五岁,模样儿会和母亲一样,夏天也像她母亲一样戴大草帽,该多漂亮!远远看去,人家还以为是一对姊妹花。他想像晚上女儿就着灯光,在他们身边做活;为他绣拖鞋;料理家务;整个家里都洋溢着她的可爱和欢乐。最后,他们要考虑她的终身大事,给她找个为人正直、地位稳定的小伙子。他会使她幸福,直至天长地久。

爱玛没睡,不过装睡而已。等到夏尔在她身边渐渐睡去之时,她就睁开眼睛,做起别的梦来。

一个星期了,四匹马扬蹄奔跑,载着她驶向一个新的国度;他俩永远不再回来了。她与鲁道夫手挽着手,不说一句话,一路往前,往前。常常,他们从山顶会蓦地瞥见一座壮丽辉煌的城市,有一座座圆顶建筑、一座座桥,还有船,柠檬树林子,白色大理石教堂,尖尖的钟楼上有鹳鸟筑的巢。他们缓缓前行,因为路面是大块石板铺就的,地上还有抛过来的花束,那是身穿红色紧身褡的女子献给他们的。他们听见钟鸣,骡嘶,六弦琴低吟,喷水池淙淙;白色雕像屹立其间,脸上笑容可掬,上面喷出水花,脚前堆得像金字塔似的水果,在纷纷扬扬的水雾之下,显得新鲜水灵。此后,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渔村。只见沿着峭壁和棚屋,迎风晾着一张张棕色渔网。他们要在那里落脚住下来。他们住的地方,位于海湾腹地,那是一所平顶矮屋,在一棵棕榈树的掩映之下。他们乘着轻舟漫游,躺着吊床摇荡;生活轻松舒展,一如他们身上的绸缎衣裳,温煦而又星光闪闪,一如他们凝望的宜人夜晚。然而,她想像中的未来,虽然海阔天空,却毫无奇特之处;日复一日,天天美好,周而复始,就像极目之处的粼粼波浪,一望无际,显得那么和谐,蓝盈盈的洒满阳光。可在这时,孩子在摇篮里咳嗽起来,要不就是包法利的鼾声更响了。爱玛直到清晨才入睡,这时候晨曦已给玻璃窗抹上白色,小朱斯坦已在广场打开药店的窗板。

爱玛捎话找来勒赫先生,对他说:

“我需要一件风衣,大翻领、有衬里的长风衣。”

“您是要出远门吗?”他问。

“不!不过……管它呢,这事就交给您啦,行吗?要快。”

勒赫欠了欠身子。

“我还要一口箱子……”爱玛又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

“好,好的,我明白,九十二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眼下时兴这种。”

“还要一个旅行袋。”

“明摆着,”勒赫暗想,“准是闹起来了。”

“给”包法利夫人从腰带上摘下挂表,说:“拿去吧,就用这顶账。”

于是商人嚷起来,说她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熟人,难道他还信不过她?真是孩子气!

但包法利夫人执意要他至少收下表链;勒赫早已把东西放进了口袋,正往外走,包法利夫人又叫住他。

“东西全搁您店里,至于风衣嘛,”她沉吟了一会儿,“也不必送来;您只要把裁缝的地址给我就行了,叫他预备好,等我去取。”

他俩计划下个月私奔。爱玛离开永镇时,装作去鲁昂买东西。鲁道夫先订好座位,办妥护照,甚至去信巴黎,包一辆直达马赛的邮车,到了马赛再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马不停蹄,直奔热那亚而去。她要设法先把行李送到勒赫店里,从那里直接搬上燕子。这样就谁也不会疑心。所有这些安排,都没考虑到她的女儿。鲁道夫避而不谈,她自己可能也没想到,鲁道夫想再等两个星期,好把一些事情处理完毕;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又提出还要两个星期。

后来,他说自己病了,过后又外出了一趟。八月份过去了,经过这样一拖再拖,他们终于说定九月四日星期一,不再更改。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星期六。

鲁道夫晚上来了,比往常早。

“全都准备好了吗?”爱玛问他。

“准备好了。”

于是,他俩绕着花坛兜了一圈,走到露台边上,在围墙的石栏上坐下。

“你愁眉苦脸的,”爱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