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赵二婶来了。她看看两人的神气，便笑着嚷道：“啊呀呀！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娃娃似的，抽抽趔趔的干啥呀！大姐娃，你那脊背没啥好看的，把脸扭过来吧！”
“二婶，快来炕上坐！”大姐娃转过身来，声音亲柔满脸笑容地迎着赵二婶，其实，她的眼睛早已滑过二婶的肩膀，和承绪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她那含着责备的眼睛，仿佛说：“你还知道回这个家里来？”
“哟！包饺子啊？是为我包的吗？”赵二婶愉快地说。
大姐娃说：“不为你为谁呀！”
“算了吧！你嘴里说的呀，不是心里话。”赵二婶说着，转过脸来望着承绪，又道：“二婶今天沾上你的光啦，以后要把二婶的话当事一点，不要当作耳边风。”
承绪笑着说：“二婶的话，多会儿也没当做耳边风啊。”
“这就好了。我回去啦，你们吃饭吧。”二婶说。
“你怎么能走啊，不能走！”两夫妇一齐说。大姐娃推着二婶坐在炕上，承绪出去抱柴。
二婶悄声悄气地对大姐娃说：“你放心。我把他狠狠数说了一顿。他连半句反对的话都说不上来，一个劲说他不该大年初一摔碗。刚才我又找主任，主任也说：他们只想到社里离不开承绪，就把你这边忘了。又说社委会正在研究办法呢。”
承绪抱柴进来，坐在灶窝去烧火，打断了他们的话。一会儿，锅里水滚了，大姐娃站在锅边下饺子。她今天没指责火大火小，仿佛隔了三天，承绪变成个烧火行家了。
炕上铺开一块黑油布，菜盘摆在油布上。二婶靠后墙坐着，说：“承绪，你也上来。”承绪脱了鞋子，坐在赵二婶身旁。
大姐娃端来一碗饺子，先放在二婶面前，又拿起承绪平常吃饭用的带把儿老碗站在锅边。这时候，承绪说话了。他态度平和，言语缓慢，但却十分郑重果决，仿佛是一个准备已久的正式谈判似的。
“你先甭给我端饭。”承绪平静地说，“话说明白你再端，省得一会儿，再从我手里夺碗！”
房内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承绪接着说道：“社里的工作，该我做的，我还要做；社员指名要我喂牲口，我决不违拗大家的意思。就是天坍下来，我的主意也不能变！”
一阵可怕的沉默。赵二婶的眼睛大张着，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突然放下碗筷嚷道：“你这是怎么啦？存心给我脸上擦黑，给我难看是不是？刚才我给你怎么说的，你就没听见？”
大姐娃却不见激动，反倒平静地说：“二婶，你别生气，让他说吧，让他把话说完。”
二婶又斥责承绪道：“两口子，一个锅里搅稀稠哩，遇事要商商量量着办嘛，谁就像你这样，说些话，齐格楞峥的，没个转弯的余地！”
承绪一点也不动情，仍然大咧咧地坐着，这时，孩子被吵醒了，唤着爸爸，承绪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孩子的头上轻轻抚摸着，望着大姐娃等她回答。
大姐娃说：“你的话说完了吗？说吧！趁二婶在当面，有啥话尽管往完的说。”
承绪说：“就是这！”
“就是这？”大姐娃轻蔑地反问着，伸着笊篱去捞饺子，接着说道：“看你摆出那么个架势，我当你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我只不过要给你说明白，免得你想到岔路去，弄出偏差来。”承绪解释着说。
大姐娃把大碗饺子放在承绪面前，用胸前围腰擦擦手，生气地说：“你也太把我小看了！我是风吹雨打长大的，六月的日头晒大的；不是卖糖人吹出来的。你是苦蔓上结下的，我也是苦海里泡大的，你走社会主义，我也走社会主义；你爱社，我也爱社。为革命，你能漂洋，我也能过海；你能越岭，我也能翻山，只要是你能到的地方，我就能陪你！”
赵二婶开头还有些担心，断不定这是吵架还是和解，只是呆呆地坐着，不知该劝不该劝，劝又该劝谁才好。承绪也奇怪地望着大姐娃，捉摸着她的脸色。大姐娃说：“看什么！没见过，还是没听明白？要不要我再说一遍？”承绪急忙说：“不要！”说罢伸手把大碗端起来，并对二婶说：“二婆，饭怕凉了，给你换点热的吧！”
赵二婶急忙端起碗来，笑着说：“不，不，饭热着呢，我就是摸不出你们俩的话，是凉还是热。”
三天以后，大姐娃家的北墙上，出现了一个小土门。这个小土门，把大姐娃的小天地和外间的大世界接连在一起了。土门北边，就是红旗农业社的饲养室，靠北有东西两排草房，一排喂牛，一排喂骡马。两排草房之间，有大车门，从敞开的大门外望，越过巷道，越过一片空园，一直伸向渭河岸边，是一片广阔的麦田。残雪已消尽，麦苗已发绿，社员们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在田间开始春锄。和暖的气流，在田野和村巷里荡漾，饲养室的院落宽敞，阳光艳红。赵承绪脱掉棉衣，穿一件单褂，忙着推干土。大姐娃依在槽边，右手拿着三天前被她摔过墙头的那根搅料棍，左手拿着麸料斗，给牲口拌水草。他们的孩子，坐在干草堆上玩耍，晒太阳。
承绪推完土，放下土车，抱着孩子走过去，看看槽底，一本正经地说道：“麸料不可撒得太多。要仔细搅均匀。记住人常说的那句话：有料没料，四角搅到。”
大姐娃撇一撇嘴，意味深长地望着承绪，那神气是说：“哼！就只有你在行！”
孩子不参与爸爸妈妈的事，各自玩着，承绪手里拿着一枝干草秸，俯下身去，通着小牛犊的鼻子，小牛向旁边跳开去，摇着耳朵，孩子快乐地咯咯笑着，怂恿着爸爸向牛娃追过去。
1956年10月3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