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娃无可奈何地赌着气,一转身走出饲养室,连手提灯也忘了拿。外面很黑,脚底不平,她磕磕绊绊走着;突然,黑暗中一声炮响,天空里闪着碎裂的火花,大姐娃吓了一大跳,接着又响起一串连珠炮,原来,有人已经早早起来,迎接新年了。
早晨,承绪回来了,大姐娃的脸色阴得很重,仿佛一声雷响,就要风雨大作似的。承绪看到气候不妙,悄悄地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先摆好菜盘,便坐到灶窝里去烧火。大姐娃把饺子倒在锅里,严厉地喊道:“烧!”
承绪急忙用力地拉动风箱。
“慢些,锅溢啦!”
承绪急忙停下来。
“烧啊!停下来干什么?慢慢拉着!”
承绪慢悠悠地拉着风箱拐,一句话不说。一会儿饺子煮熟了,承绪压了炉火,坐到桌前来。大姐娃用一只手端着一碗饺子,承绪伸出双手去接,大姐娃却把碗往承绪面前一郑桌上的菜都被震得微微跳起来,碗里的汤也洒出许多,溅在承绪的手上。承绪也有些生气,但他抑制着自己,说:“唉,你慢一点嘛!”
“怎么?嫌这里不称心?”大姐娃立眉瞪眼地说。“那里称心,你上那里去好了!谁也不会拦你。当初,到这里来,是你央人找来的,谁也没提上匣子带着喜帖请你!”她发牢骚,说刻薄话,起初承绪还可忍耐,到后来,她竟越说越有气,越气越尖刻,像断了线的风筝,闸不住的河水,说得溜了嘴,把承绪自小流浪屈辱的老底子,全翻出来;说他连自己祖宗姓什么全不知道,说他命里注定是吃舍饭的肚肠。她只顾逞着一时的性子,发泄自己的私怨,却根本不想丈夫心里受了怎样大的伤;直到听见哗拉一声响,她才惊醒过来,只见面汤脚边流,饺子满地滚,破碎的碗片乒乓四溅。
“大年初一,你这是——”她一边嚷着,一边转过脸来,瞧见承绪的脸色,立时吓得口拙舌笨,把后半截话闸在喉咙。只见承绪满脸刷白,两手发抖,站在桌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又见他腮骨突起,两腮可怕地凹进去,那一双盯着她的眼睛,闪着怒火,像一头被人穷追而发怒的猛兽。大姐娃十分害怕,不知他要干出什么事来。他抖动着嘴唇,什么也没说,抬了抬手臂,什么也没碰,慢慢地推开椅子,走到门外去了。大姐娃望着他的背影失去,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去三天没有回来。
三天来,大姐娃一时悔,一时恨,摔鼻涕,弹眼泪。暗暗地埋怨着说:“你就是骂我几句,打我几下,也比这样好啊!”她忍不住常常出去打听他在哪儿吃,在哪儿睡。有时,她把饭做好,悄悄送到邻居家,托邻居叫他来吃,但又不让邻居泄露饭是她做的。邻居们把这事告诉赵二婶,二婶便十拿九稳地跑来调解。
大姐娃在炕上捏饺子。比起年三十晚上来,今天包的饺子意义更大。她的十个手指灵巧地工作着,心里想着近几天的事情。她把自家和别人家发生的事情,掂斤簸两地通统回忆了一番,估计其中的意义,她明白是自己错了;时而,隔着玻璃,望望北院墙,细听北墙那边的动静,低头盘算着,要恢复她在丈夫眼里的地位,下一步该怎么做法。
不一会儿,听见院里有沙沙的声音。她抬起头来望去,一个身材高大,两肩宽阔,高额头,瘦下巴,目光深沉而固执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柄木杈,在墙根下,整顿那个被鸡群刨乱的柴草堆。他不言不语地挑着柴草,连窗户这边望也不望。大姐娃既高兴又生气,她赌着气把眼睛离开窗玻璃,噘着嘴,望着顶棚。沙拉沙拉的声音,一直在院里响着,它是如此的诱人。不一会儿,大姐娃的眼睛又移到窗玻璃上去,移到承绪身上去了。此刻他正拿着一把竹笤帚扫院子,只剩两笤帚就扫完了。院子似乎变得宽阔了,铺满院里的阳光,也变得明亮而暖和了。他放下笤帚,动手去搬坍落的石头,垒砌猪圈墙上的缺口,仍然是不言不语,连窗户这边望也不望。大姐娃的嘴噘得更高了,眼光坚决地移到顶棚上去。一会儿,院里传来拍拍打打的声音,她又不由自主地急忙向外望去,承绪正解下黑布腰带,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向房门口走来了。大姐娃慌了手脚,但她立刻镇静下来,变动了自己坐向,背对着门口,眼睛望着墙角。脚步声在她背后出现了,停下了。大姐娃装做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捏面皮,屋内空气沉静。忽而,听见桶担的声音,大姐娃谨慎地回过头来,背后什么人也没有,只见一只水桶的影子从门口消失了。
水,一担又一担,倒在缸里,大姐娃一直望着墙角,望着睡熟了的孩子,动也不动。她又在苦苦地思索着今后该怎样生活,直到捏完最后一个饺子,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