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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的外婆,战战抖抖,摸到了屋外,唇儿更艰难的动着,像无所感受的望到一切,她自语的喃喃地说:

“算命的说我今年是个关口……”

飞速的伸着怕人的长脚的水,在夜晚看不清颜色,成了不见底的黑色的巨流,吼着雷样的叫喊,凶猛的冲击了来。失去了理智,发狂的人群,更吼着要把这宇宙也震碎的绝叫,在几十里,四方八面的火光中,也成潮的涌到这铜锣捶得最紧最急的堤边来。无数的火把照耀着,数不清,看不清的人头在这里攒动,慌急的跑去又跑来。有几十个人来回的运着土块和碎石,更有些就近将脚边田里的湿泥,连肥沃的稻苗,大块的锄起,不断的掩在那新有的一个盆大的洞口上。黄色的水流,像山涧里的瀑布似的,从洞口上激冲下来。土块不住的倾上去,几十个锄头便随着土块去捶打,水有时一停住,人心里刚才出一口气,可是,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另一个小孔,水便又哗哗拉拉的流出来,转一下眼,孔又在放大,于是土又朝那里倾上去,锄的声音也随着水流,随着土块转了地方。焦急更填满了人心。有人在骂起来了:

“他娘的屁!这堤就要不得!……”

有人在大声喊:

“骂你娘的,看是什么时候!只准有一条心,死守住这条堤!我们不能放松一点呀!”

命令的声音也在嘈杂的叫喊里喊叫着:

“不准围在这一块!上面!下面!分些人去呀!留心看┳!……”

“喊那些堂客们回去!喊她们逃走!跑来寻死!”

那些女人,都拖着跑掉了鞋的赤脚,披散了长发,歇斯底里的嘶着声音哭号,喊着上天的名字,喊着爸妈,喊着她们的丈夫,喊着她们的儿子,她们走到堤边,想挤了进去,又被一些男人们的巨掌推了开来:

“妈的!你这些鬼婊子有什么用!”

有些男人也向着黑暗处,那些涌来的女人的群里,送着惨痛的声音:

“大姐!桂儿的娘!赶快带着娃儿逃吧!不要管我!”

水还是朝着这不坚固的堤无情的冲来,人们还是不能舍掉这堤走,因为时间已不准他们能逃得脱了。除了死守着这堤,等水退,等水流得慢下来没有别的法子。锣尽管不住的敲,火把尽管照得更亮,人尽管密密层层的守着,而新的小孔还是不断的发现。在这夜晚,在这无知的,无感觉的天空之中,加重了黑暗,加重了彷徨,加重了兴奋。在那些不知道疲倦的强壮的农人身上,加重了绝望,加重了广大的彻天彻地的号叫,那使鬼神也不忍听,也要流出眼泪来的号叫。时间在这里停住,空间压紧了下来,甚至那些无人管的畜群,那些不能睡,拍着翼四方飞走的禽鸟,都预感着将要开演的惨剧而发着狂,而不知所以的喧闹起来了!

围着这几十里的远处,渐渐高上去的地方,四方几百里地的人,也从深夜里惊醒了起来,在黑暗里,呆呆的透视着这方,倾听着断断续续从风里送去的这方的惨叫。他们不住的走去走来,不住的要叹气,心被不安和怜悯冻住。他们祈祷着上天,他们怕那水跨过了堤,而淹死下面的人,而跑到他们脚下来。他们经受不了,他们怕看这巨大的惨剧,他们希望在命运里得到饶赦,唉,这希有的,这非人间的灾祸,是怎样的铸成的呵!

半圆的月亮,远远的要落下去了,像切开了的瓜形,吐着怕人的红色,照着水,照着旷野,照着的响的稻田,照着茅屋的墙垣,照着那些在死的边缘上挣扎着的人群,于是在这些上面,反映着黯澹的陈旧的血的颜色。

人还是在忙得手足无措的当儿,从下面,他们早就担了心事的汤家阙的那方,也猛然响起了紧急的锣声,接着便是同样的号叫响应着这方。风一阵一阵的送来,加强起来的喧闹,送到这些麻木了在叫喊着的人群里了。都不觉的住了声来听,在惊诧之后便又叫喊了起来。

“唉!只怕那边还要危险呢!……”

又有人在大声喊:

“不要管!留心看着!不要放松!住不得手呀!”

“再燃几个火把!”

“喊那些堂客们滚开!”

下面的锣声好像更紧更急了起来。

拖着,拖着,那些有能耐的男人,不肯放松一点,紧张的,谨慎的填好一个小孔又一个小孔,抵死的守着这段堤,算是又挨过一段时间了。天上已换了一批星斗,月亮沉下去了。女人们还是越聚越多,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跑回了家又跑了出去,在田原里跑着,喃喃着。也有不多的几个大半是没有丈夫在堤上的,带着儿子,也有祖母们带着孙子,四散的朝高处跑,磕磕撞撞,不平的路常常把她们带倒。牵着小孩的摔倒了又爬起来,摸摸索索的再往前跑去,而她们哭得还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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