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的爬走,水也慢慢的在有些地方悄悄走去了,露出好些大的潮湿的泥滩来。这里全是无边被蹂躏后惊人的凄惨,四处狼藉着没有漂走的,或是漂来的糜烂了的尸体。腐蚀了的人的,畜的肢体上,叮满了苍蝇,不断的又有成群的乌鸦在盘旋。热的太阳照着又照着。夏天的和风,吹去又吹来,带着一切从死人身上蒸发出来的各种气息,向四方飘送。于是瘟疫在水的后面,在饥饿的后面又赶着人们了。
人们还留在那些地方,从各方各处聚拢来的,一天一天在增多的大的群里,又不觉的在减少了,因为死亡在这里停住。先是一些吃着奶的,含着瘪了的奶头,在枯了的母亲的胸怀死去了。接着一些老了的侥幸从水的唇吻里逃了出来的,也慢慢死去。而女人们,没有了力,脏着脸面和身体,流着仅有的泪哼着又哭着。残余下来的一些家属,是又一天一天的破碎起来了。有一些男人,那些将肌肉从强壮里消失了的男人们,有着坚强的忍耐的求生的欲望的人,同饥饿斗争着,同瘟疫斗争着,同女人的眼泪斗争着,同一切凄凉的使人心伤的情景斗争着。他们还留着一线希望,这希望使他们一天一天的瘦了起来,然而却一天一天的清白起来了。
在太阳地里,在蓝的天空下,在被人蚕食着没有了绿叶的大树下,在不能使人充饥的大石上,常常便聚满了大群大群的怕人的人类。破的衫裤在肮脏突出的骨上挂着。头发长了起来。黑的脸上露出大的饥饿的像兽的眼睛。他们曾经被一些告示,被一些甜蜜的话,被一些希望,被一些和着糠的树叶安慰过的。现在呢,他们了解了,了解的是无希望。假若他们还要在这里呆着,那呆在那后面的,便是不绝的死亡!于是他们在无处可用他们的劳苦的时候,他们便在这些地方,在一些饿得半死的人旁边,吐着他们的不平。
这时又从城里来过了一些人,镇长杀鸡杀鸭的款待着。是一些调查的人,是一些参观的人,还有一些搽脂抹粉的太太们在当中。他们用着好奇而有点怯的眼光在这群中探视。他们先给他们一些装出而又无用的同情的惊诧的叹息。他们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的东西来向着他们不知做些什么。他们向他们解释,要将他们的这使人骇怕的水灾的情形,照在相片上,拿到外边去,好募一些捐来。可是这些应该使人欢喜的话,已经失了作用。在这群农人的,受了许多欺骗的心中,已经填满了坚决的自信,不再在这些寄生于他们的人们身上,露出乞怜的颜色,和被骗后所起的欢容了。
从城里又传来了些更不好的消息,别的地方也有一样的消息传来,便是那些不为饥饿和瘟疫逼死的一些人中,有一些却为许多枪托和刺刀大批大批的赶到不知叫着什么名字的地方去了。那里本来就是烟火弥漫着的地方,本来就是广大的屠场,于是这些饿着的,不死于水的人,便在炮火之下被牺牲了。从这里逃了出来的,带回更大的恐慌,超过了水,超过了饥饿,使人们在战抖里发狂起来了。于是许多消极的怨天尤人的诅咒慢慢便又变成了有力的话语了。
现在在长岭岗上,极目所见的,是饥饿的群连着饥饿的群。在人群的头上浮动着男人们的嘈杂的嗄声,和女人们无力的而强着嘶出来的锐叫,无次序的传递着:
“一定要死了,路在哪里呢?……”
“不要做梦了。决没有人来救我们的,活着像猪一样的活着,死去像猪一样的死去吧。……”
“什么募捐,傻子等着去吧!哼,他妈的屁,到手的肥肉还肯放手吗?还不是赈在他们的腰包里去了……”
“你们,你的娘的这群饿不死的王八蛋,饿死了同他们有什么相干……”
“真是,不如一块做死了干净,好免掉许多手脚呀……”
在大树的枝桠上,有个黑脸,裸着半身的农民,他大着声音吼着:
“乱吵一些什么鬼?杂种们!想法子呀!不准闹!听我来┙!……”
大家的头都转到这一方了。人群里又有人在喊:
“是呀!我们要想法子呀!就听他说……”
“张大哥呢,你也应该替我们想想法呀……”
“我也要说呢,我一辈子怄的气简直会把我的空肚皮炸破┠!……”
“不准吵,吵些什么鸡巴!就让他先说。你姓什么?……”
对面树上也爬上了一些张着饥饿和忿怒的眼睛的人。那裸着半身的汉子便又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