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最能尽职的,是这两个。在所有“五四”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属于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会,却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没有。在这一点上,我们觉得她的散文的价值比小说高,长些的诗篇比《繁星》和《春水》高。但是现在冰心要唱“第三部曲”,这一对“孩子”却也不能引路。
《〈往事集〉自序》写于一九二九年夏,到现在是五年了;这五年内世界的风云,国内的动乱,可曾吹动冰心女士的思想,我们还不很了了。但是在她的小说《分》里头,我们仿佛看到一些“消息”了。这是她在一九三一年写的。这是借新生的婴孩抒写她自己的思想。这不是“童话”,也不是“神话”,这是严肃的人生的观察。一家医院中有两个婴儿同时落地,一个是大学教授的儿子,又一个是屠户的儿子:此时都穿了医院里一色的衣服,原也不分贵贱。这两个婴儿同放在医院的婴儿室里,作者就使他们互相谈话:大学教授的儿子僭了第一人称的“我”,而那屠户的儿子则是“我”的“小朋友”: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在房里的一朵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围,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唱歌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这两位婴儿也是同时离医院的。那个“我”跟父母同坐了汽车出去: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我:“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谁也看得出,这篇《分》跟冰心女士从前的作品很不同了。如果我们把她最近的一篇《冬儿姑娘》(见《文学季刊》创刊号)合起来看我们至少至少应该说,这位富有强烈的正义感的作家不但悲哀着“花房里的一朵小花”,不但赞美着刚决勇毅的“小草”,她也知道这两者“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我们还记得十年前冰心女士写下过这样几句话:“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通讯十九》,散文集页二四一)多么有意思的话,然而可惜她那时实未尝滚针毡,她滚着的只是针刺还软的‘新生的松子’,是她的女伴们跟她开的小小的玩笑。(见散文集页二三三)于今十年了!人事亦既大变了!真的针毡,即使像冰心女士那样属于”“花房”中的人,也许将要当真“滚着”了罢?果如此,我们为冰心贺!“第三部曲”可以开始唱了!让我们再引冰心女士自己的话来作本篇的结束:
先驱者!
前途认定了
切莫回头!
一回头——
灵魂里潜藏的怯弱,
要你停留。(《春水》一五八)
(原载《文学》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