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国的大作家阿那都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在他的小说《伊璧鸠鲁的花园》里写下了一句话道:“嘲讽和怜悯是两位好顾问;前者用了微笑使得人生温馨可爱,而后者的眼泪却使得生活神圣庄严。”于是法郎士接着自白其态度道:“我所祈求的嘲讽,不是冷酷的那一类。这,不嘲笑‘美’,也不嘲笑‘爱’。”
曾有人说,法郎士对“人生”的态度是站在云端里“超然”的态度。“超然”并不是“冷酷”。我们看见过有对“人生”抱冷酷态度的作家,例如俄国的安特列夫,可是始终能“超然”的,——而且是严格超然的,却实在不曾有过。就拿法郎士来说,当欧洲大战之年,七十余老翁的他曾经自愿从军杀敌,他终于不能“超然”。
“冷酷”一变可为“淡漠”;再变可为“超然”。而“冷酷”之发生,多半由于愤激后的一转念;所谓“痛哭不值得”。不值得哭,于是只好微笑了。微笑也有种种,法郎士所谓嘲讽的微笑,虽然“美”与“爱”不在嘲笑之列,但还是冷冰冰的。另外一种微笑是撇开了可嘲讽的一切,而专去歌颂“美”(大自然)与“爱”。在这里,“美”和“爱”就成为一个人“灵魂的逋逃薮!”
如是云云的感想,读《冰心全集》的时候就一再涌现。泪?或者微笑呢?冰心女士表示过她的意见;(繁星》第二十九说:
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
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
而在《繁星》第三十一,她又说:
文学家是最不情的——
人们的泪珠,
便是他的收成。
她以为“文艺好像射猎的女神”,而她是“勇猛的狮子”,在她“逾山越岭,寻觅前途的时候”,受了文艺的“当胸一箭”,于是她便从“万丈的悬崖上,倏然奔坠于”文艺的“光华轻软的罗网之中”。她又以为“文艺好像游牧的仙子”,而她,则是“温善的羔羊”,“恬静无声地俯伏在她(文艺)杖竿之下”。她又以为“文艺好像花的仙子”,而她是“勤恳的园丁”,“深夜——清晨”,她为文艺“关心着无情的风雨”。(《信誓》,《冰心诗集》页六┮弧—六三)然而她又说:
文艺好像海的女神,
我是忠诚的舟子,
寄一叶的生涯于
她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
她的笑靥
引导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颦
指示了我的归路。(《信誓》)
我们不很明白冰心女士这里所谓“怒颦”和“归路”指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又一度看见冰心把“泪”和“笑”对立为文艺的两大原素。
二
于是就来了一个疑问:冰心女士的“微笑”和“泪珠”除了字面的意义外,是否含有更深湛的——象征的意思?这一点,冰心女士未尝明白告诉我们,可是我们通读了她的作品后,我们敢说一声“是”。让我们举出冰心的《〈往事集〉自序》——一首长诗——中间的一段话:
第二部曲我又在弹奏,
我唱着人世的欢娱:
鸳鸯对对的浮泳,
凤凰将引着九雏。
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
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
深山里兔儿相伴着狮子,
海底下长鲸回护着珊瑚。
我听得见大家嘘气,
又似乎在搔首捋须;
我听得见人家在笑,
笑我这般的幼稚,痴愚……
失望里猛一声的弦音低降,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
我越弹越觉得琴弦紧涩,
越唱越觉得声咽喉枯!
这一来倒合了人家心事,
我听见欣赏的嗟吁。
只无人怜惜这干渴的歌者,
无人怜惜她衣衫的沾濡!
在这里,我们觉得冰心女士所谓“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这样“理想的人间世”,就指的文艺原素之一的“微笑”;而所谓“人生的虚无”就指“苦难的现实”,就意味着所谓“泪珠”。而且她明白说:她要讴歌“理想的”,她不愿描画“现实”,赚取人们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