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未来!这不可知的谜呵!而在感到“今生已是满足”而且自幼有了深思习惯的冰心女士对于那“未来”更觉得神秘,或许有点儿惘然。她对于“自己生命树”横断的“圆片”中间的“第三个圆片”,——就是属于“未来”的那一片,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往事》一,《散文集》页二五)在另一处,《“将来”的女神》这首诗里,她又说:
你的光明的脸:
也许是欢乐,
也许是黯淡,
也许是微笑,
也许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
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冰心诗集》页二一)
这首诗共分四段,每段末句都是“你怎的只是向前飞,不肯一回顾?”冰心女士是如何迫切地想要先看一看“将来”的面目!一个生活在困苦中的人,假使他不是个宿命论的弱者,是不想先看一看“将来”的面目的:因为“将来”即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罢?但像冰心女士那样对于过去和现在的生活都感得满足并且“深思”的人,就很自然地会对“将来”说:“你怎的不回过头来?”然而“将来”的面目,谁也不得先看一看,这颇使冰心女士惘然,也许还有点惴惴然。假使她是研究社会科学的,她将得一种解答,然而她不是,结果她只能倾向于神秘主义那一条路了。
是的,我们说冰心女士的作品(第二部曲)中混着神秘主义的色彩。她的所谓“爱的哲学”的立脚点不是科学的,——生物学的,而是玄学的,神秘主义的。在《超人》中间,她还有点唯心论的调子,“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因为没有不爱儿子的母亲,在这共通点上,她们是能够成为好朋友的;也没有不爱母亲的儿子,在这共通点上,“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所以世界上人“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超人·小说集》页一百十一)这样来解释“爱的哲学”,不免基础太嫌薄弱了罢,大概冰心女士也自己觉到,于是相隔一年多以后,她写那篇小说《悟》(这是《超人》篇的补充)的时候,就找到更深的基础,可是这一“深”却就“深”到神秘主义里去了。《悟》中间的主人公星如(爱的哲学之宣传者)给他的朋友锺梧(那是何彬那样的恨世者)的一封信,就是最“结晶”的表现。这信中说:“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弧…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悟》,小说集页二四)这便是第一次,也就是第末后,冰心女士对于“爱的哲学”的充量的解释。
既然是“爱”创造了宇宙,调整着万象,引导了人生,那么,对于那不得一见的“将来”女神的面目也就无所用其惴惴然了。这在冰心女士就好像是一颗“定心丸”,而这“定心丸”既是她个人生活产生的要求,也是她个人生活产生的果实。
然而这一颗“定心丸”,同时也是冰心女士的社会环境所产生的要求。
冰心女士把社会现象看得非常单纯。她以为人事纷纭无非是两根线交织而成;这两根线便是“爱”和“憎”。她以为“爱”或“憎”二者之间必有一者是人生的指针。她这思想,完全是“唯心论”的立场。可是产生了她这样单纯的社会观的,却不是“心”,而是“境”。因为她在家庭生活小范围里看到了“爱”,而在社会生活这大范围里却看见了“憎”。于是就发生了她的社会现象的“二元论”。她这种“二元论”,初见于小说《超人》,再见于小说《悟》。在思想上是一元论者的冰心不能忍受这样的“不调和”的,所以她在《超人》和《悟》中间都要使“二元”归于“一元”,使“爱”终于说服了“憎”。在题为《安慰》的一首诗里,她说: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个畸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
因着遗留的深重的悲哀,
这一天中,
我怜恤遍了人间的孤独者。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个畸零人,
醒时犹自呜咽。
因着相形的浓厚的快乐,
这一天中,
我更觉出了四围的亲爱。(《诗集》页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