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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论

在这里,诗人的温醇的感情里还跳跃着另外一个东西,——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宇宙观人生观。可不要误会我这句话是把冰心女士当作“自我主义者”。她不是的。她是“唯心”到处处以“自我”为起点去解释社会人生,她从自己小我生活的美满,推想到人生之所以有丑恶全是为的不知道互相爱;她从自己小我生活的和谐,推论到凡世间人都能够互相爱。她这“天真”,这“好心肠”,何尝不美,何尝不值得称赞,然而用以解释社会人生却一无是处!

也许我们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风靡“五四”时期的什么实验主义,什么科学方法,好像对于冰心女士全没影响似的。可是这道理,我们也懂得:一个人的思想被他的生活经验所决定,外来的思想没有“适宜的土壤”不会发芽。

但是自从小说《悟》以后,冰心女士也不大提到她的“爱的哲学”了,——至少已经没有正面提出来。并且在《〈往事集〉自序》中,冰心也告诉我们:

竿头的孩子那里去了,

我摸索着含泪哀呼。

这话,是冰心在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夜写下来的。至少是在那时候,她觉得她这“盲歌人”的“竿头”没有了“引路”的“孩子”了。我们以为“引路的孩子”是必要的。我们并且以为冰心女士在先有过两个“引路的孩子”。一个就是冰心女士唱“第一部曲”(问题小说)的时候,引着走的;不过冰心女士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并且当他悄悄地走了而且换一个来引着冰心唱“第二部曲”的时候,冰心也没有觉得她那“竿头”已经换了人了。现在“第二部曲”唱过,“孩子”是撇下她走了,我们不知道冰心还是仍想找回“他”呢,还是忽然想起本来另有一个,于是再找了来?

我拼着踽踽的曳着竿儿走去,

我仍要穿过大邑与通都!

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

要歌音填满了人生的虚无!(《〈往事集〉自序》最后一段)

冰心勇敢地这样对我们说。然而我们以为“孩子”还是必要的。我们并且以为早在一九二二年之春,冰心曾经看中了四个“引路的孩子”。冰心曾经替这“四个孩子”速写了四副面目。从那“速写”中,我们知道这四个实在是两对孪生子,即第一对是这样的——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

流水般过去了,

不值得赞扬,

更不屑得评驳;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乐临到时,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

他们听过之后,

慢慢的低头,

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诗集页一五)

让我们来想想罢。我们想起来了,这一对孩子曾经引导;可是他们的工作好像并没做好。第一个的成绩不怎么多,第二位也只行使了三分之一的职务。他引“冰心”写下了二十九通的《寄小读者》,还有《山中杂记》和《寂寞》和《别后》。我们说句老实话,指名是给小朋友的《寄小读者》和《山中杂记》,实在是要“少年老成”的小孩子或者“犹有童心”的“大孩子”方才读去有味儿。在这里,我们又觉得冰心女士又以她的小范围的标准去衡量一般的小孩子。

我们再看第二对的“孩子”可曾好好地尽了职务: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世界中无有声息,

没有人批评,

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

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

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

只我自己忧愁,快乐,

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