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留步,”他见伏脱冷品完最后几口咖啡,起身准备出去时,便对他说道。
“什么事?”四十来岁的伏脱冷回应道,一边戴上他的宽边帽,提起一根铁手杖。平时他常把这根手杖舞得团团转,大有四个贼人攻上来也不怕的架势。
“还给您,”拉斯蒂涅说着,迅速解开一个钱袋;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明算账,好朋友,”他对寡妇说道。“一直到年底,咱们就两清了。再请换五法郎零钱给我。”
“好朋友,明算账,”波阿莱望着伏脱冷,也说道。
“这是一法郎,”拉斯蒂涅说着,把一块钱递给那个头戴假发的斯芬克司。
“好像您怕欠我什么吧?”伏脱冷嚷道,深邃的目光一直瞧到小伙子心里,还冲他扮了个嘲弄的阴笑,欧也纳好多次差点发作。
“嗯……是的,”大学生回答,提着两个钱袋,起身预备上楼回房间。
伏脱冷从通客厅的门出去,大学生打算从通楼梯口的门往外走。
“您知道吧,德·拉斯蒂涅拉玛侯爵先生,您对我说的话,不太客气呢,”伏脱冷说着,把客厅门猛地一摔,冲大学生走过来。大学生冷冷地瞧了瞧他。
拉斯蒂涅关上饭厅的门,伏脱冷跟着走到楼梯脚下。楼梯口一边是饭厅,另一边是厨房,有扇通花园的板门,板门上方的长方形玻璃装着铁栅。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说道:“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叫拉斯蒂涅拉玛。”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冷漠地说道。
“打架!”波阿莱跟着说。
“不会的,”伏盖太太说道,一边摩挲着她的那堆钱。
“这不,两个人正往椴树底下去呢,”维多琳小姐叫了声,站起来朝花园张望。“可怜的小伙子没错啊。”
“咱们上楼吧,亲爱的孩子,”库蒂尔太太说,“这些事跟咱们无关。”
库蒂尔太太和维多琳站起来,到门口遇上胖子西尔维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呀?”她说。“伏脱冷先生对欧也纳先生说:‘咱们要说清楚!’说完就拉住他的胳膊,喏,两个人正打洋蓟地里往前走呢。”
这时候,伏脱冷出现了。“伏盖妈妈,”他微笑着说道,“您别担惊受怕,我要到椴树下面试试手枪。”
“唉!先生,”维多琳合起双手说道,“您干吗要打死欧也纳先生呢?”
伏脱冷退后两步,定睛看了看维多琳。“又有文章了,”他大声说道,话音里透着嘲弄,可怜的姑娘羞红了脸。“这小伙子很可爱,是不是?”他又说。“您让我有了个主意。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幸福吧,小美人。”
库蒂尔太太拉过女孩的手臂,边走边凑在她耳边说:“哎呀,维多琳,您今儿早上真是莫名其妙。”
“我可不愿意别人在我这儿开枪,”伏盖太太道。“您别吓着街坊四邻,一大早把警察招来!”
“好了,放心吧,伏盖妈妈,”伏脱冷回应道,“行了,行了,我们上靶场就是。”他追上拉斯蒂涅,热络地拉过他的手臂:“我会让您看到,我在三十五步开外,连放五枪子弹射中黑桃A,”他说,“那时您就不会泄气了。我看您的样子有点生气了,那您可要糊里糊涂送命的呢。”
“您在打退堂鼓,”欧也纳说。
“别惹我生气,”伏脱冷应声说道。“今儿早上不冷,上那儿坐坐吧,”说着他指了指绿漆长椅。“那儿没人听得见。我要跟您聊聊。您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我不想伤害您。我喜欢您,我起誓,名义就以鬼……(天杀的!)我以伏脱冷的名义起誓。为什么我喜欢您,我会告诉您的。现在可以说,我了解您,就像您是我生的一样,我这就给您证明。您把袋子搁那儿吧,”他指着圆桌说。
拉斯蒂涅把钱袋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心里的疑团渐渐大到极点,这家伙怎么态度突然变了,刚才还说要打死他,现在又装成他的保护人的样子。
“您很想知道我是谁,从前干过什么,现在又干什么,”伏脱冷继续说道,“您太好奇了,小伙子。得,别急。说来话长!我倒过霉。您先听我说,然后您再接着说。我过去的身世嘛,就那三个字:倒过霉。我是谁?伏脱冷。我干什么,干我爱干的事。行啦。您想知道我的性格吗?谁对我好,跟我意气相投,我就对谁好。这样的人想怎么都行,甚至可以用脚踢我的小腿,我也不会对他们说:‘小心点!’不过,妈的!对那些找我麻烦的人,我看不顺眼的人,我坏得像魔鬼。告诉您也好,想杀个把人,我只当是这么回事!”说着,他吐了一口唾沫。“不过我杀人,也尽量名正言顺,万不得已才动手。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您看,就我这么个人,我看过切利尼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所著《回忆录》讲述其放浪冒险生活。的《回忆录》,还是看的意大利语原著呢!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从他那儿学会了模仿天意,天意就是胡乱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也学会了喜爱无所不在的美。单枪匹马面对所有人,加上运气帮忙,岂不是一场漂亮的较量?当前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结构,我仔细想过。小伙子,决斗是儿戏,是犯傻。两个活人死一个,听凭运气去决定,那是愚蠢。决斗吗?就像猜钱币的正反!就是这样。我能连开五枪打中黑桃A,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呢!人有了这点小本领,也许就自以为准能打中人家。嗨!有一次,我只隔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打中。那家伙真怪,还从来没玩过枪。您瞧!”这个非同寻常的人说着,一边解开坎肩,露出熊背一般毛茸茸的胸膛,上面却有一撮叫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毛头小子竟然把我的胸毛烧糊了。”说着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拉到他胸前的一个窟窿上。“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像您这个年纪,二十一岁。当时我还相信什么,相信女人的爱情;一大堆的异想天开,会把您弄得稀里糊涂。我们本来交了手,不是吗?您可能把我打死了。假定我死在地下了,您会在哪里?得逃走哇,上瑞士去,靠爸爸的钱吃饭,爸爸也没多少钱。您现在的情况,我来给您挑明吧;我的看法高人一筹,因为我有人世阅历,看来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乖乖服从,就是奋起反抗。我什么都不服从,清楚吗?照您这样的生活开销,您知道您需要什么吗?一百万,而且刻不容缓;没有这个数,光凭咱那小脑瓜,咱就会在河里漂来荡去,到头来落到圣克鲁镇的拦尸网中,好看看是不是真有个上帝?这一百万,我这就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