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下了头，又把睡帽摘了下来。
“我终于回到了祖国。”他用疲惫嘶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来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我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国外我一般都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到了这里，突然变得能言善辩了，而且天知道，也变得高傲自负起来。遇到了一些宽容厚道的人，竟然几乎把我抬举成为天才；贵妇小姐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我高谈阔论，信口开河，但是我自己却不善于保持自己的声望。有一天晴朗的早晨，出现诽谤我的流言蜚语（是谁炮制出来的，我并不知道，大概一定是一个性变态的老处女传扬出来的——这样的老处女在莫斯科到处可见），流言蜚语一旦出现，就会像草莓一样地生芽吐须。我被纠缠住了，想跳出来，想挣脱和斩断缠在我身上的丝网，可是就是挣不脱、斩不断……实在无奈，我只有躲开。这一点也表明我是一个沉不住气的荒唐之人。我本来应该平心静气地等待这一阵攻击过去，就像害荨麻疹一样，沉住气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那些宽容厚道的人又会张开怀抱欢迎我，那些贵妇小姐们又会满面笑容地听我信口开河……但是糟就糟在这里：我不是奇特的人。您可知道，我的良知忽然觉醒了：我不好意思再信口开河，不好意思在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昨天在阿尔巴特瞎扯，今天在特鲁巴街胡吹，明天又到西夫采夫-符拉日街去乱说，扯来扯去，吹来吹去，全是老一套……可是有些人如果就喜欢这一套又该怎么办呢？您就看看那些凭舌头闯荡江湖的英雄好汉吧：他们对这一行动满不在乎；倒是相反，他们就是迷恋和精于此道，整天乐此不疲；有的人二十几年就靠着这些过日子混饭吃，翻来覆去卖弄的全是老一套……这就叫所谓的自信和自尊心！我也有过自尊心，而且现在也没有完全泯灭……但是我却要说，糟就糟在这里：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并不是一个奇特的人，总是停留在中庸之道上。造物主应该赋予我更多的自尊心，或者根本就完全不给。但是在最初那些时日里，我确实是无所适从，举步维艰呀，又加之我旅居国外，把我的财产耗费一空，我又想娶一个年轻的，但是身体又像果子冻一样绵软的商人女儿，——于是我一走了之，躲到我自己的一个村子里去了。”他又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接着说：“至于我到农村生活的最初感受，大自然的美景、幽静的孤寂生活的魅力……等等，我就无须向您一一加以赘述了吧。”
“请便，请便，”我回答道。
“况且，”他接着说，“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至少我所接触到的都是如此。我在乡下很寂寞、很无聊，犹如一条被关起来的狗。虽然，说实话，在我归来的途中，第一次在春天里经过我熟悉的白桦林时，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了，我的心中由于萌发了一种模糊不清的甜蜜的期望，那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然而这种模糊不清的期望，您知道，永远都不会实现的。与此相反，却出现了完全不希望或者预想不到的情况，比如：兽疫啦、欠租啦、拍卖啦，诸如此类的情况。我由于有总管雅可夫的协助和管理，一天一天将就着混日子；这个总管是代替原来那个总管的，到后来侵吞我的财产，竟变得比原来的总管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他那双涂柏油的长统靴子难闻的气味更让我无法忍受。有一次我想起了一户熟悉的邻村的人家——一个退职上校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便吩咐套车，前去拜访这一家人。这一天应该是值得我永远纪念的日子，因为六个月之后，我就娶了这位上校的第二个女儿为妻了！……”
“不过，”他满怀热情地接着说，“我真不想让您对我的亡妻有不好的看法。绝对不可如此！她是个人品极其高尚、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是一个仁厚慈爱和能为她所爱的人牺牲自己一切的人。虽然我应该对您说老实话：如果我没有遭到丧失妻子的不幸，恐怕我今天就不会跟您说这番话了，因为我家库房里那道房梁还在那里，我曾不止一次想在上面悬梁自尽！”
“有些梨子，”他略微沉默片刻之后，又说了起来，“要在地窖里放一段时间以后再吃，才能品尝到它们的真正滋味；我那已故的妻子大概就是属于这样一类天然的造物。只有到了现在，我才能为她说上一句真正的公道话。只有到了现在，比如说，我回忆起结婚前与她共同欢快地度过的那些个黄昏时刻，非但不勾起我一点儿哀伤，反而使我感动得流下热泪来。她们的家庭经济状况并不怎么富有和宽裕：家里的房舍都是老式的，是木质结构的，但是却很舒适，坐落在一座小山冈上，掩映在一个荒芜的花园和草木丛生的院落里。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小河，透过繁枝密叶，隐隐约约地可以望得到波光闪耀的河水。有一个大凉台，从屋子里一直通向花园，凉台前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花坛，花坛里种植着五颜六色的玫瑰花，鲜艳夺目。花坛的各端都有两株相思树，已故的主人在相思树还幼嫩的时候，就把它们盘绕成了螺旋形。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荒芜了的野生马林果树丛环抱和簇拥着一个凉亭，亭子的内部粉刷得很精致，但是外部却已经破旧，衰败不堪，让人看了感到有些凄凉的感觉。凉台上有一扇玻璃门通向客厅；客厅里的陈设很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和观赏：屋角里都有用瓷砖砌的壁炉，右面摆着一架寒酸的钢琴，上面还堆放着一些手抄的乐谱；有一张长沙发，上面罩着已经褪色的浅蓝色白花纹的缎套；一张圆桌，两个玻璃橱柜，那里面陈列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瓷器玩具和琉璃球玩具；墙上挂着一副著名的肖像画，上面画的是一个金发少女，胸前抱着一只鸽子，眼睛注视着上方；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刚刚怒放或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您看，我描述得多么细致呀。我的爱情的全部悲剧和喜剧，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和凉台上一幕幕上演的。上校的夫人是一只母老虎，经常撒泼放刁，说话也是恶狠狠的，嘶哑地吼叫着，不仅蛮横，而且总爱吵闹。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叫薇拉，同一般县城里的小姐没有什么不同；另外一个叫索菲娅，我爱上的就是这个索菲娅。姊妹两个共有一个房间，是她们的卧室，里面摆着两个木质单人床，有黄色的纪念册，有一盆木樨草，有画得很差劲儿的铅笔肖像画，画的都是男朋女友（其中有一位先生的肖像很惹人注目，面部的表情充满青春活力，画上的签名更是潇洒有力，在年轻时代，曾使人们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但是其归宿和我们大家没有什么两样——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还有席勒和歌德的半身塑像，一大堆德文书，以及已经干枯了的花冠和其他一些留做纪念的物品。但是我难得光顾这个房间，而且我也不喜欢进去，我在那里总觉得有一种憋闷的感觉。说来也非常奇怪！当我背对索菲娅坐着时，觉得她非常可爱，或者，当我在凉台上，尤其是在黄昏时刻，思念着她或是幻想着她的时候，便觉得她最可爱。那时，我眺望着晚霞，眺望着树林，眺望着已经有些幽暗的玫瑰色的天空下，还能清晰可辨的一片片小小的绿叶，陪伴着，或者思念着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仿佛融化在蜜糖里面一样，多么幸福啊！在客厅里，索菲娅坐在钢琴前，不停地弹奏着她所喜欢的贝多芬作品中一个充满激情而又沉思的乐章；那个刁蛮而凶恶的老太婆正坐在长沙发上安稳地打瞌睡，并且发出如雷的鼾声。在夕阳映照的餐室里，薇拉正忙着煮茶，茶炊欢快地咝咝叫着，仿佛遇到了什么喜事；掰开脆饼发出快活的清脆声，勺子碰到茶杯时发出的叮声；金丝鸟一整天都不知疲倦地啼鸣，现在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啾啾地叫上几声，仿佛在倾诉着什么要求；从透明而轻柔的薄云中偶尔疏疏落落地掉下些雨点来……我坐着，坐着，听着，听着，望着，望着，我的心胸越觉得开朗，我又觉得我真的爱上她了。于是，就在这种黄昏美景的感召下，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向老太婆请求，希望她能答应把女儿嫁给我，大约过了两个月，我真的如愿以偿了——真的和她结了婚。当时我觉得似乎是爱她的。……但是时至今日，我本应该早就知道，真的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我究竟爱不爱索菲娅。她是一个心地善良、聪明贤慧、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一颗温情脉脉的心。但是只有老天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假如心真有底的话）深埋着一个无法愈和的伤口，也许是因为久居乡下，还是另外别的什么原因，这处创伤，或者还是说伤口吧，一直在流血，在溃烂，没有办法医治，而且不管是她自己，还是我，都说不出这个伤口的名字来。当然，这个深埋着的伤口，我是在结婚以后才发觉的。不管我费尽多少心机帮助她医治，但是一点儿也没有效果！于是，我想起了我在童年时代曾养过一只黄雀，有一次被猫给逮住了，幸好我及时把它解救出来，给它医好了伤，但是我这只可怜的黄雀再也不能复旧如初了：它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越来越憔悴发蔫，而且再也不啼鸣了。……结果，在一天深夜，一只大老鼠钻进开着的笼子里，咬死了它，这样它才彻底地呜呼哀哉了。不知一只什么样的猫把我的妻子给抓伤了，因此她也是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越来越憔悴不堪，犹如我那只不幸的黄雀一样。有时，显然她自己也想打起精神来振作一下，在清新的空气里，在温馨的阳光下，轻松自在地欢跃一番；然而刚刚振奋一下，她又萎缩了。她是真心爱我的，她曾经多次向我倾诉心声，说她很幸福，再别无他求了——呸，见鬼！她的眼睛仍然没有一点儿光彩。我想，是不是从前她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就千方百计地寻找原因：结果一无所获。哎，那么请您判断一下：如果我是一个奇特的人，或许只是耸一耸肩膀，叹两口气，就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照旧过自己的平静生活，但是我却不能，因为我不是一个奇特的人，因此就想到了悬梁自尽了。我的妻子已经深深地陷在老处女的那种习气之中——就喜爱贝多芬，好夜游，喜欢养木樨草，经常和朋友通信，搞纪念册等等；以至于无法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更无法适应其他生活方式，尤其是不适于做家庭主妇。但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女人，整天都沉陷于无名的烦恼与惆怅之中，每天一到晚上都唱‘你在黎明时刻不要唤醒她’，不是太荒唐太可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