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又沉默了片刻。
“伏尔泰在一出悲剧里，”他十分颓丧地接着说道，“有一个贵族因为沦落到不幸的极点而感到欢欣。在我的命运中虽然没有遭受到不幸，但是，我老实跟您说，我却也有这样一类的感受。我在悲哀绝望时也感受过令人麻醉的狂喜。我曾经有过：整个早晨泰然自若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诅咒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这时我感到非常的甜蜜，——我还不能一下子就安于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况且事实上，请您想想看：我因为穷困，而被迫呆在我本来就痛恨的荒芜僻远的乡村，产业、公职、文学——一切都失去了；我竭力回避和地主们交往，读书也厌腻了；那些摇晃着鬈发又肥又胖的太太小姐们，整天多愁善感地大谈特谈‘人生’这个字眼，对我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原因是因为我不再信口开河和胡吹乱讲了，这些肥婆胖妞们连理也不理我了。我不善于过离群索居而寂寞冷清的生活……您猜一猜怎么样？我就经常自己到邻居家里去登门走访。我仿佛沉溺到自轻自贱的地步，常常故意去招惹各种各样的屈辱和鄙视。参加宴会或与某些人共桌进餐时，仆人斟酒上菜的时候，常常把我晾在一边，或者故意漏掉我，人们对我既冷漠又傲慢，到后来干脆就理都不理我了。甚至大家闲谈聊天的时候，都不准我说话，于是我就经常故意地躲在角落里，对某一个狂妄而又愚蠢的牛皮大王俯首帖耳地进行吹捧，而这种货色想当初我在莫斯科时，让他舔一舔我皮鞋上的灰尘或者摸一摸我的大衣边儿他都会欣喜若狂的……我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想，我是怎样沉沦在讽刺讥笑中带来的苦涩的快乐里……唉，见鬼去吧，在孤独而凄凉的境遇中，还谈什么讽刺呢！我就这样一混混了好几年，而且时至今日还这样混着……”
“这可有点儿太不像话了，”隔壁房间里的康塔格留欣先生睡意而恼怒地说道，“是哪个蠢货在大半夜还聊起来没完？”
我同房间的人立刻刺溜一下子钻进了被窝，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望着，并且伸出一个指头来警告我。
“嘘……嘘……”他小声地提醒我，接着，好像是向传来康塔格留欣声音的方向赔礼道歉似的，毕恭毕敬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对不起……”继而又小声地说：“应该让他睡觉了，他需要睡觉，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至少让他明天吃起东西来胃口还是那么好。我们没有理由打扰他。况且，我要说的似乎我都对您说过了，您一定也想休息了，祝您晚安。”
他说完立刻转过脸去，把头埋在枕头里。
“至少也要请您告诉我，”我说，“您贵姓……”
他立刻抬起头来。
“不，看在上帝面上，”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请不必问我姓什么了，也无须向别人去打听。让我在您的记忆中成为一个永远不知道姓氏的倒霉蛋儿，名字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人。而且，我是一个不奇特的人，因此也就不配有一个奇特的姓氏……但是如果您一定要给我一个什么称呼，那您就把我叫做……就把我叫做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吧。不管在哪个县里，这样的哈姆莱特都不少，但是除了我，别的哈姆莱特您大概还没有遇到过……为此，只好请您原谅了。”
他再次钻进羽绒被窝里。翌日清晨，仆人把我唤醒的时候，就不见他的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