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后振铎也还到马霍路来过几次。有一次是同着叶圣陶来的,是在晚上。振铎把圣陶介绍了,圣陶握着我的手,十分恳切地说了好些话。但可惜振铎向我介绍时,我没有听清楚;圣陶的苏州腔,我连百分之十也没有听懂。我待他们走了之后,才问编辑所里的人,那位王主任吃惊不小地向我说:
“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叶圣陶,你不认识吗?”
我听见是圣陶,也很后悔,觉得自己太木讷,没有尽量地多多谈些倾心的话。圣陶的小说,我最初是在《青光》栏内读过他的《他与她》应为《伊和他》,最初发表于1920年8月12日北京《新潮》二卷五号,又载同年11月19日《晨报副刊》及12月7、8日《时事新报·余载栏》。,觉得他的笔致很清新,虽然并不怎么深刻。
我自从那次以后便没有和圣陶见过面,他留在我脑里的第一印象,是矮小、朴实、和蔼可亲的一位青年。
又有一次,振铎是同朱谦之一道来的,似乎还有李石岑同路。他们是到编辑所来商量谦之的《革命哲学》的出版。那时我同赵南公正坐在天井里面喝茶。他们来了,起初是只和赵南公谈话,我沉默着坐在一边,谦之也是沉默着。我看他怕只有二十岁的光景,穿一件毛蓝布大衫,一双圆头的布鞋,头发最异样,那周围的毛边是剃光了的,就像在头上顶着一顶圆形的毡帽。振铎代他说,他的《革命哲学》在商务不好出版,问过别家书店,也都不敢承印,要望泰东替他印行。
南公没说二句话便答应了下来,回过头请他们和我商议。到这时候,谦之才知道了我是郭沫若,他从椅子上一跳而起,跳到我的面前,一双手把我的手抓着。
——“沫若,啊,你是沫若!”
他那一双有些可怕的眼睛就像要迸出火来的一样。
在“五四”以后,凡是从事于新文化的人,便都是自己阵营里的人,都是同胞骨肉一样,这样相亲爱、相敬慕的程度,不是个中人是很难想象的。
谦之听说我住在泰东,他也就决定把行李搬来同住,等到他的《革命哲学》的出版。
就在谦之住在泰东的时候(是七八月之交),振铎也到马霍路来过好几次。他那时在编辑《学灯》,在《女神》出版时,那首序诗他曾替我发表过,同时也发表过那集子中所未曾发表的一两首。我有一次还做过一首儿歌,也蒙他拿去发表过的(这首诗我没有保留下来,意思是孩子要到海边去,孩子的妈妈不让他去,孩子望他海外的爹爹赶快回家,带他到海上去玩耍。不消说是我思念自己的儿子,托为儿童的情绪所做出来的)。又有一次,我把王维的《竹里馆》那首绝诗写在纸上: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我从前最喜欢的一首诗,喜欢它全不矜持,全不费力地写出了一种极幽邃的世界。我很喜欢把这首诗来暗诵。振铎看见了这首诗,他以为是我做的,他还这样地问过我:
——“你还在做旧诗吗?”
在初回上海的时候,少年中国学会的左舜生也到马霍路来过。那时少年中国学会另外出了一种杂志,叫着《少年世界》,要出一期“日本研究号”,向我征文,我早做了一篇《日本之煤铁问题》寄去。因为那篇文章不很满意,我便写了一封信去,请把原稿退还。左舜生便亲自到了马霍路来。来时是在晚上,他告诉我《少年世界》杂志已经印好了,不日便可出版,那篇文章不好再抽出了。
同时又谈到了些别的事情。
——“听说你们要出一种纯文艺的杂志啦?”他这一问,使我很诧异,这个计划怎么他会知道?他又说:“寿昌在二月间有信来,托我找出版处,我也奔走了几家。中华书局不肯印,亚东也不肯印;大约商务也怕是不肯印的。”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仿吾们在东京开第三次会议时,为甚么寿昌没有出席,以及找出版处的事之所以没有下文的原故。
自己留在上海的使命是要出一种纯文艺杂志,这是始终在脑子里盘旋着的一件事。《新晓》既由那位主任先生把持着,我的意思便是在《新晓》之外另出一种刊物,这层是得到了赵南公的同意的。当时我也暗暗地感谢赵南公,因为我听了左舜生的那一番话,像那时还未成形的创造社,要想出杂志,在上海滩上是不可能的。在不可能之中有泰东来承印,这当然是可以感谢的事。但我一个人留在上海,同住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虽然有一位邓均吾,但他的能力也是很薄弱的。仿吾回长沙后连信都少有寄来,在日本东西二京的一些朋友,通一次信来回至少要两个礼拜。起初要主编《新晓》,写信给各地的朋友,得到同意时,局面又改变了。就这样,我呆在上海由四月初达到六月中旬,杂志的事还没有弄出一个眉目。我便想,无论如何有再往日本一次的必要,须得去巡访各地的朋友们,定出一些具体的办法。杂志用甚么名字,是定期还是不定期,定期时期限的长短,每人可担负的稿件的分量,这些都是应该商量的问题。于是我在七月初旬便决定再往日本据郑伯奇1921年日记,郭沫若离开上海的时间当在6月以前。。
这次我往日本的来往路费,是赵南公送我的。他送了我一百块钱,还送了我老婆一只金镯,是买成四十三块袁头。这一百四十三块钱就算是我在编辑所里住了三个月,编译了三四本书的报酬了。但在当时我的“流氓痞棍”性似乎还不十足,领了那笔钱总觉得有点受之有愧。